怨女

該小說敘述女主人公柴銀娣坎坷的一生,從而呼喚了社會對女性的關注。作者刻意在小說中省略許多敘述場景,比如對情節結構的省略、人物心理變化的省略、審美層次上的省略等,從而使小說更加接近平凡化的敘述。

Story 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 (美)麦基著

  1. [STORY: Substance, Structure, Style, and the Principles of Screenwriting, by Robert Mckee.]

自1997年初版以来,《故事》一直是全世界编剧的第一必读经典,至今,仍属于美国亚马逊最畅销图书中的Top 1%。 集结了罗伯特•麦基30年的授课经验,本书在对《教父》《阿甘正传》《星球大战》等经典影片的详细分析中, 清晰阐述了故事创作的核心原理,其指导意义不应只被影视圈的人所认识,更应得到小说创作、广告策划、 文案撰写人才的充分开发。

2014年《故事》中文版全新修订升级,译者周铁东拥有深厚的国内外影视行业实践经验,文风犀利。新增58条 专业术语和背景知识注释,补充了未被原书整理进附录部分的剧作资料,同步更新458条所涉及影片、作品的 中文信息,采用特殊开本和全新的封面材质。

作者简介: 罗伯特•麦基

生于1941年1月30日,剧作家、编剧教练。因连续剧《起诉公民凯恩》获得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BAFTA)。

1981年,受美国南加州大学邀请,开办“故事”培训班,随后创办全球性的写作培训机构,学员超过6万名。 其中,60人获奥斯卡金像奖,170人获美国电视艾美奖,30人获美国编剧工会奖,26位人获美国导演协会奖。

被《指环王》《霍比特人》编剧兼导演彼得•杰克逊称为“上师们的上师”,长期担任迪斯尼、派拉蒙、20世纪福克斯、 皮克斯工作室等机构的专业顾问。

怨女

《怨女》是當代作家張愛玲創作的中篇小說,首次發表於1966年。

該小說敘述女主人公柴銀娣坎坷的一生,從而呼喚了社會對女性的關注。作者刻意在小說中省略許多敘述場景, 比如對情節結構的省略、人物心理變化的省略、審美層次上的省略等,從而使小說更加接近平凡化的敘述。

基本介紹

  1. 作品名稱:怨女
    
  2. 創作年代:1965年
    
  3. 文學體裁:中篇小說
    
  4. 作者:張愛玲
    
  5. 發表時間:1966年
    
  6. 字數:約60000
    

內容簡介

該小說在內容上可分為兩部分。

第一部分以大家族生活為背景,以主人公柴銀娣的婚事為敘述線索。柴銀娣是上海一條街上的“麻油西施”, 從小跟著哥哥嫂嫂一起長大,心儀對面藥店的小劉,但卻想為而不得為之。經過媒人的介紹,她嫁給了 當地有名的富裕人家姚家二少爺,姚二爺帶有哮喘病,人縮成一團。丈夫的缺陷讓柴銀娣開始陷入狂熱的 欲望之中:對身體的欲望、對金錢的欲望、對愛情的欲望,丈夫不能滿足她的正常夫妻生活,姚三爺成為了 愛情、身體與性的替代品,丈夫的軟弱無能與得過且過的生活態度及對金錢有限的使用權均滿足不了她的願望, 於是她開始走向瘋癲的道路。

第二部分以單個家庭為敘述背景,寫出了分家後的柴銀娣對生活、愛情、兒子的畸形表現。為了節約生活成本, 留出更多的錢來購買鴉片,柴銀娣減少了生活開銷,用鹽來代替油,甚至用毛筆在鍋里刷幾下就草草了事。 姚三爺成了柴銀娣愛情中的替代品,需要男人的她,與姚三爺在感情上有了質的飛躍,而這質的飛躍也 經不住現實與金錢的檢驗,想要把愛情握在手中的柴銀娣卻似手心握住的流沙,一點點滑掉。

對兒子變態的禁錮,柴銀娣更是暴露了本性,為了把兒子留在身邊,她主張給兒子娶媳婦,媳婦娶回來後, 卻又一點點地將媳婦折磨致死,占有的欲望使她失去了人性。

創作背景

《怨女》是張愛玲將自己的短篇小說《金鎖記》改寫而成,《怨女》並非張愛玲在一時興起狀態下創作,而是 出於對《金鎖記》的熱愛,經過多年的醞釀和沉澱的結果。張愛玲創作《怨女》並非對《金鎖記》故事簡單的刪除 或擴充,而是在用更加集中的手法來對女主人公柴銀娣故事進行經營,曹七巧女兒長安的故事明顯少得多。

人物介紹

柴銀娣: 家庭一般的女子。“沒有錢的苦楚她受夠了”,對物質的渴望使她選擇了一個瞎眼但是有錢的少爺, 企圖改變自己的命運和社會地位。傳統宗法夫權的思想體系將女性設定在男性話語的掌控下,置於 權力與欲望的最底層。正如王德威所述,“當銀娣最終加入禮教吃人的行列,她所經歷過的掙扎, 未必亞於一個新女性衝破網羅的壯舉”。

木匠: 一位藉著買麻油來追求柴銀娣的木匠,他在深夜裡啪啪地敲門,握著柴銀娣的手遲遲不肯鬆開。 這個木匠,是柴銀娣年輕的時候在娘家鄉下的一個熱烈追求者。但是從隱性進程來看,這個木匠的 功能遠遠不止如此。因為張愛玲並沒有隻簡單地敘述這個人物,而是隱含著更多的內涵。 首先,這個木匠的熱烈追求證明年輕的銀娣是有很多人追求的。木匠“半夜三更找上門來”, 並且直呼“我想死你了,大姑娘”,可見木匠對柴銀娣是仰慕已久,實在耐不住性子才找上門來, 他對柴銀娣熱辣辣的追求,說明了柴銀娣是具有迷人的魅力的。

小劉: 柴銀娣年輕時鄉下的另一個追求對象。從隱性進程來看,小劉這個人物也同樣具有很多內涵, 柴銀娣對婚配自己的對象的價值選擇和判斷上,與藥店的小劉也是有著很多直接和間接的關係。 柴銀娣對於小劉的評價是稍微像點樣子。小劉外貌很漂亮,“高高的個子”,“長得漂亮”,生活得乾淨、 精緻而健康,“白布襪子上一點灰塵都沒有”,她尤其喜歡小劉藥店中那玩具似的小秤。 特別是小劉 “穿著件藏青長衫”,這與木匠的短衣打扮和汗酸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小劉的生活物質條件和生活水準 都要遠遠高於木匠。而且小劉對於銀娣也是暗暗愛戀的,並且不時送銀娣一些小禮物,有一次柴銀娣 買完藥後發現小劉送的“一大包白菊花另外包著”。但是小劉的毛病是“是膽子小”,情感還不夠熱烈和急切。

作品鑑賞

主題思想 中國自古以來對女性都有著一個嚴格的枷鎖控制著,在那個社會,女性對於自我社會地位的認知更是 不能權衡。在長時期男性壓制的環境下,女性自身依然漸漸順應了這樣的生存模式,雖說 “五四”運動 為女性解放運動做出了一定意義的思想進步,但是在女性思想里已經束縛了幾千年的思想很難得到根除。 對抗便會遭到社會的歧視,這就為當時中國女性共同的悲慘命運埋下了種子。《怨女》將一個純真的少女 走向墮落的深淵刻畫得細緻入微,尤其是對於銀娣內心情感世界的刻畫,銀娣悲慘的一生的命運揭示了 當時社會墮落的現實問題,所以銀娣絕非單單出現在文學作品之中,真正的銀娣存在於當時社會的 每一個角落,是黑暗的社會導致了她們悲劇命運的發生。

藝術特色 人物形象 在《怨女》中,以主人公柴銀娣為例,人物形象塑造所顯示的心理上的“空白”主要體現於柴銀娣在愛情 與金錢的矛盾心理的省略。柴銀娣的心儀對象是藥店的小劉,小劉人好、善良、帥氣,外婆主動提出這門婚事, “他這行生意不錯,藥店裡人緣又好,都說她寡婦母親福氣,總算這兒子給她養著了。雖然他們家道不算好, 一口飯總有得吃的。家裡人又少,姐姐已經出嫁了,妹妹也就快了。他娘好說話。”小劉雖然是柴銀娣的 心儀對象,但是她想到她要和小劉的母親一直在鄉下種菜,直到變成老婦人,在愛情面前,她退縮了。 姚二爺是吳嬸做兩次媒才成功的,第一次吳嬸來到時,欲將柴銀娣許給姚家二少做姨太太,柴銀娣的 第一反應是拒絕,“銀娣又哭又鬧,哭她的爹娘,鬧著要尋死,這才不提了。”可當第二次吳家嬸嬸再次來到, 銀娣的嫂子問她是否願意之時,一個害羞的“討厭”昭告了所有。人物形象塑造的心理“空白”讓讀者看到 一個毫不知情、毫不涉世的小姑娘的無奈與苦楚,不知道自己嫁的夫家長什麼樣,只知道金錢決定一切, 金錢是萬能的。在愛情與金錢上,她選擇了金錢,她也只是平凡世界中的一位,是錢的奴隸,正是因為 此處人物心理描寫的“空白”,為後文的拜金女形象墊定基礎。如果此時她猶豫再三,反覆琢磨, 也許會減少人物形象的可塑性。

描寫 在《怨女》中,作者開始用平淡自如、緩慢的節奏來描述,回顧了傳統古典小說的創作。在原故事 情節基礎上,作者進行了大量的細節描寫,對行將沒落的封建大家族日常生活進行了細緻的描寫和還原, 從而使身處大家族人際交往圈內的主人公銀娣的處境更加清晰地呈現。尤其是在表述銀娣的內心活動時, 作者通過用大量細緻綿長的視角來表達故事,以主人公的內心來引導讀者對故事的感知和理解。如在 寫銀娣被媒人欺騙、哥嫂安排嫁入姚家時的描寫。銀娣長期由於物質的缺乏而沒有安全感,這種安全感 缺失使其最終選擇放棄內心的真實情感,而選擇一條看似更加穩妥奢華的婚姻道路,注定其悲劇的一生。 在《怨女》中,張愛玲將焦點放在了銀娣一身身上,將素材定位於最平常、瑣碎的無聊生活,揭示出主人公 在這一環境背景下的無奈、心機、壓力,使作品呈現出一種一般人看來毫無“靈魂”“詩意”和“神性”的作品。

作品影響 1988年,《怨女》被改編成同名電影,該片由但漢章執導,台灣中央影業出品。

作者簡介: 张爱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8日)出生於上海,原名张煐。1922年迁居天津。1928年搬回上海, 读《红楼梦》和《三国演义》。1930年改名张爱玲,1939年考进香港大学,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 投入文学创作。两年後,发表《倾城之恋》和《金锁记》等作品,并结识周瘦鹃、柯灵、苏青和胡兰成。 1944与胡兰成结婚,1945年自编《倾城之恋》在上海公演;同年,抗战胜利。1947年与胡兰成离婚, 1952年移居香港,1955年离港赴美,并拜访胡适。1956年结识剧作家赖雅,同年八月,在纽约与 赖雅结婚。1967年赖雅去世,1973年定居洛杉矶;两年后,完成英译清代长篇小说《海上花列传》。 1995年九月逝於洛杉矶公寓,享年七十四岁。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流言》、散文小說合集《張看》、中短篇 小說集《傳奇》、長篇小說《傾城之戀》、《半生緣》、《赤地之戀》。 晚年從事中國文學評價和《紅樓夢》研究。

《怨女》电影

电影《怨女》根据女作家张爱玲被誉为“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的小说《怨女》改编,通过对少女银娣如何成为一个 专横的母亲和刻薄的婆婆的人生经历,揭露了旧中国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摧残。影片由但汉章执导,夏文汐主演。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JK4y1B7p5 https://www.modiandy.com/movie/r_yn_3da.html&play=0-0 Poster Poster

IMDb
https://www.imdb.com/title/tt0096015
Yuan nu (1988) - IMDb

7/10 (50)
Director: Fred Tan
Writer: Eileen Chang, Fred Tan
Stars: Patricia Ha, Ming Hsu, Emily Y. Chang
Genre: Drama
Release Date: 1988

Storyline:
It tells a tragic story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of China, a beautiful girl 
Yin Di got married to a sick wealthy man through an arranged marriage, 
despite the fact that she actually loves a neighborhood boy. After surviving 
in the new home, Yin Di gradually became one of those wealthy mean wives.

怨女 (1988)
怨女导演: 但汉章
编剧: 但汉章
主演: 夏文汐 / 高捷 / 徐明
类型: 剧情 / 爱情 / 家庭 / 传记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台湾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1988-09-15
片长: 106分钟
又名: Rouge of the North
IMDb: tt0096015
豆瓣评分: 7.4

怨女的剧情简介 · · · · · ·
  银娣(夏文汐 饰)爱慕着药店伙计小刘,却最终拗不过长辈的安排,嫁给了乡绅姚家的二公子。
成亲当晚,银娣才发现,这位二公子身患数种疾病,生活不能自理,然而木已成舟,银娣只得把怨恨和
愤怒隐藏在心底,担负起了照顾丈夫的沉重负担。
  姚家三少爷(徐明 饰)生性轻浮多情,尽管已有妻室,但他仍旧常常勾引调戏银娣,银娣日子
过得本就苦闷,三少爷成为了唯一能够带给她快乐的男人。银娣怀孕生下了儿子玉熹(马邵君 饰),
就此在姚家站稳了脚跟,丈夫和婆婆去世之后,银娣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银娣为儿子娶了媳妇芝寿
(张盈真 饰),哪知道芝寿样貌丑陋,于是,银娣处处刁难折磨芝寿,最终令其染上重病含恨而亡

《唐朝豪放女》

https://www.dyttcn.com/dongzuopian/38239.html
https://cdn7.yzzy-online.com/20220701/2385_4d41f4d9/index.m3u8
◎译  名 : An Amorous Woman of Tang Dynasty
◎片  名 : 唐朝豪放女
◎年  代 : 1984
◎地  区 : 中国香港
◎类  别 : 动作 / 武侠 / 古装
◎语  言 : 汉语普通话 / 粤语
◎字  幕 : 简体中文字幕
◎上映日期 : 1984-06-01(中国香港)
◎IMDb评分: 6.7/10 from 151 users
◎IMDb链接: https://www.imdb.com/title/tt0121787/
◎豆瓣评分 : 7.6/10 from 17,546 users
◎豆瓣链接 : 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1401129/
◎片  长 : 102分钟
◎导  演 : 方令正 Eddie Ling-Ching Fong
◎主  演 : 夏文汐 Patricia Ha
          万梓良 Alex Man
          张国柱 Kuo-Chu Chang
          谷峰 Feng Ku
          江涛 To Kong
          许莹英 Ying-Ying Hui
          陈家奇 Erik Ka-Kei Chan
          潘震伟 Tom Poon
          林凯玲 Monica Lam
          王莱 Lai Wang
          姚文基 Man-Kei Yiu

◎简  介:
    一代才女鱼玄机(夏文汐饰)不甘做人妻妾,带着侍婢绿翘(林凯玲饰)入观为女道士,但其不安于室的
    不羁个性难以管束,时常外出与诗人墨客酬唱往来。一日,玄机在湖中畅泳遇豪侠崔博侯(万梓良饰),
    两人谈心之余,玄机以身相许。博侯却因生性浪漫,后舍弃玄机只身浪荡江湖。博侯去后,心中惆怅的
    玄机回到长安,寂寞难耐,与绿翘发生同性恋关系,被住持发现后将其逐出道观。后来便夜夜笙歌,
    荒淫无度。毛贼孔孟闻名而至,武意欲掳绑玄机、绿翘,危难中得博侯相救。然博侯又不辞而别。

《怨女》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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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由得想起从前拿油灯烧一个男人的手。忽然从前的事都回来了,砰砰砰的打门声,她站在排门背后,心跳得比打门的声音还更响,油灯热烘烘熏着脸,额上前刘 海热烘烘罩下来,浑身微微刺痛的汗珠,在黑暗中戳出一个个小孔,划出个苗条的轮廓。她引以自慰的一切突然都没有了,根本没有这些事,她这辈子还没经过什么 事。大姑娘!大姑娘!在叫着她的名字。他在门外叫她。


第 1 章


  【一】

  上海那时候睡得早,尤其是城里,还没有装电灯。夏夜八点钟左右,黄昏刚澄淀下来,天上反而亮了,碧蓝的天,下面房子墨黑,彷佛是沉淀物,人声嗡嗡也跟着低了下去。

  小店都上了排门,石子路上只有他一个人踉踉跄跄走着,逍遥自在,从街这边穿到那边,哼着京戏,时而夹着个“梯格隆地咚”,代表胡琴。天热,把辫子盘在头顶上,短衫一路敞开到底,里露着胸脯,带着把芭蕉扇,刮喇刮喇在衣衫下面搧着背脊。走过一家店家,板门上留着个方洞没关上,天气太热,需要通风,洞里只看见一把芭蕉扇在黄色的灯光中摇来摇去。看着头晕,紧靠着墙走,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条长而凉的东西在他背上游下去,他直跳起来。第二次跳得更高,想把它抖掉,又扭过去拿扇子掸。他终于明白过来,是辫子滑落下来。

  “操那!”

  用芭蕉扇大声拍打着屁股,踱着方步唱了起来,掩饰他的窘态。

  “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一句话提醒了自己,他转过身来四面看了看,往回走过几家门面,拣中一家,蓬蓬蓬拍门。

  “大姑娘!大姑娘!”

  “谁?”楼上有个男人发声喊。

  “大姑娘!买麻油,大姑娘!”

  叫了好几声没人应。

  “关门了,明天来。”这次是个女孩子,不耐烦地。

  他退后几步往上看,楼窗口没有人。劣质玻璃四角黄浊,映着灯光,一排窗户似乎凸出来做半球形,使那黯旧的木屋显得玲珑剔透,像玩具一样。

  “大姑娘!老主顾了,大姑娘!”

  蓬蓬蓬尽着打门。楼上半天没有声音,但是从门缝里可以看见里面渐渐亮起来,有人拿着灯走进店堂,门洞上的木板喀啦塔一声推了上去,一股子刺鼻的刨花味夹着汗酸气,她露了露脸又缩回去,灯光从下颏底下往上照着,更托出两片薄薄的红嘴唇的式样。离得这样近,又是在黑暗中突然现了一现,没有真实感,但是那张脸他太熟悉了,短短的脸配着长颈项与削肩,前浏海剪成人字式,黑鸦鸦连着鬓角披下来,眼梢往上扫,油灯照着,像个金面具,眉心竖着个梭形的紫红痕。她大概也知道这一点红多么俏皮,一夏天都很少看见她没有揪痧。

  “这么晚还买甚么油?快点,瓶拿来。”她伸出手来。被他一把抓住了。

  “拉拉手。大姑娘,拉拉手。”

  “死人!”她尖声叫起来。“杀千刀!”

  他吃吃笑着,满足地喃喃地自言自语,“麻油西施。”

  她一只手扭来扭去,乌藤镶银手镯在门洞口上磕着。他想把镯子里掖着的一条手帕扯下来,镯子太紧,抽不出来,被她往后一掣,把他的手也带了进去,还握着她的手不放。

  “可怜可怜我吧,大姑娘,我想死你了,大姑娘。”

  “死人,你放不放手?”她蹬着脚,把油灯凑到他手上。锡碟子上结了层煤烟的黑壳子,架在白木灯台上,他手一缩,差点被他打翻了。

  “嗳哟,嗳哟!大姑娘你怎么心这么狠?”

  “闹甚么呀?”她哥哥在楼上喊。

  “这死人拉牢我的手。死人你当我甚么人?死人你张开眼睛看看!烂浮尸,路倒尸。”

  她嫂子从窗户里伸出头来。“是谁?——走了。”

  “是我拿了灯烫了他一下,才跑了。”

  “是谁?”

  “还有谁?那个死人木匠。今天倒霉,碰见鬼了。猪猡,瘪三,自己不撒泡尿照照。”

  “好了,好了。”她哥哥说。“算了,大家邻居。”

  “大家邻居,好意思的?半夜三更找上门来。下趟有脸再来,看我不拿门闩打他。今天便宜他了,瘪三,死人眼睛不生。”

  她骂得高兴,从他的娘操到祖宗八代,几条街上都听得见。她哥哥终于说,“好了好了,还要哇啦哇啦,还怕人家不晓得?又不是甚么有脸的事。”

  “你要脸?”她马上掉过来向楼上叫喊。“你要脸?你们背后鬼头鬼脑的事当人不知道?怎么怪人家看不起我。”

  “还要哇啦哇啦。怎么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不怕难为情?”炳发已经把声音低了下来,银娣反而把喉咙提高了一个调门,一提起他们这回吵闹的事马上气往上涌:

  “你怕难为情?你晓得怕难为情?还说我哇啦哇啦,不是我闹,你连自己妹妹都要卖。爷娘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还说我不要脸。我都冤枉死了在这里——我要是知道,会给他们相了去?”

  炳发突然一欠身像要站起来,赤裸的背脊吮吸着藤椅子。吧!一声响。但是他正在洗脚,两只长腿站在一只三只脚的红漆小木盆里。

  “好了,好了。”他老婆低声劝他。“让她去,女孩子反正是人家的人,早点嫁掉她就是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等会给人家说得不好听,留着做活招牌。”

  炳发用一条丝丝缕缕的破毛巾擦脚,不作声。

  “告诉你,我倒真有点担心,总有一天闹出花头来。”

  他怔了一怔。“怎么?你看见甚么没有?”

  “喏,就像今天晚上。惹得这些人一天到晚转来转去。我是没功夫看着她,拖着这些个孩子,要不然自己上柜台,大家省心。”

  “其实去年攀给王家也还不错,八仙桥开了丬分店。”他歪了歪下颏,向八仙桥那边指了指。

  “也是你不好,应当是你哥哥做主的事,怎么能由着她,嫌人家这样那样。讲起来没有爷娘;耽误了她,人家怪你做哥哥的。下次你主意捏得牢点。”

  他又不作声了。也是因为办嫁妆这笔花费,情愿一年年耽搁下来。她又不是不知道。朱漆脚盆有只鹅颈长柄,两面浮雕着鹅头的侧影,高竖在他跟前,一只双圈鹅眼定定地瞅着他,正与她不约而同。她瞅了半天,终于拎起脚盆,下楼去泼水,正遇见银娣上来。在狭窄的楼梯上,姑嫂狭路相逢,只当不看见。

  银娣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热得像蒸笼一样。木屋吸收了一天的热气,这时候直喷出来。她把汗湿的前浏海往后一掠,解开元宝领,领口的黑缎阔滚条洗得快破了,边上毛茸茸的。蓝夏布衫长齐膝盖,匝紧了黏贴在身上,窄袖、小袴脚管,现在时兴这样。她有点头痛,在枕头底下摸出一只大钱,在一碗水里浸了浸,坐下来对着镜子刮痧,拇指正好嵌在钱眼里,伏手。熟练地一长划到底,一连几划,颈项上渐渐出现三道紫红色斑斑点点的阔条纹,才舒服了些。颈项背后也应当刮,不过自己没法子动手,又不愿意找她嫂子。

  上回那件事,都是她嫂子捣的鬼。是她嫂嫂认识的一个吴家婶婶来做媒,说给一个做官人家做姨太太。说得好听,明知他们柴家的女儿不肯给人做小,不过这家的少爷是个瞎子,没法子配亲,所以娶这姨太太就跟太太一样。银娣又哭又闹,哭她的爹娘,闹着要寻死,这才不提了。这吴家婶婶是个女佣出身,常到老东家与他们那些亲戚人家走动,卖翠花,卖镶边,带着做媒,接生,向女佣们推销花会。她跟炳发老婆是邀会认识的。有一次替柴家兜来一票生意,有个太太替生病的孩子许愿,许下一个月二十斤灯油,炳发至今还每个月挑担送到庙里去。

  这次她来找炳发老婆,隔了没几天又带了两个女人来,银娣当时就觉得奇怪,她们走过柜台,老盯着她看。炳发老婆留她们在店堂后面喝茶,听着彷佛是北方口音,也没多坐。临走炳发老婆定要给她们雇人力车,叫银娣“拿几只角子给我。”她只好从钱台里拿了,走出柜台交给她。两个客人站在街边推让,一个抓住银娣的手不让她给钱,乘机看了看手指手心。

  “姑娘小心,不要踏在泥潭子里。”吴家婶婶弯下腰去替她拎起袴脚来,露出一只三寸金莲。

  她早就疑心了。照炳发老婆说,这两个是那许愿的太太的女佣,刚巧顺路一同来的。月底吴家婶婶又来过,炳发老婆随即第一次向她提起姚家那瞎子少爷。她猜那两个女人一定是姚家的佣人,派来看相的。买姨太太向来要看手看脚,手上有没有皮肤病,脚样与大小。她气得跟哥哥嫂嫂大吵了一场,给别人听见了还当她知道,情愿给他们相看,说不成又还当是人家看不中。

  她哥哥嫂子大概倒是从来没想到在她身上赚笔钱,一直当她是赔钱货,做二房至少不用办嫁妆。至今他们似乎也没有拿她当做一条财路,而是她搁着不让他们发笔现成的小财。她在家里越来越难做人了。

  附近这些男人背后讲她,拿她派给这个那个,彼此开玩笑。当着她的面倒又没有话说。有两个胆子大的伏在柜台上微笑,两只眼睛涎澄澄的。她装满一瓶油,在柜台上一秤,放下来。

  “一角洋钱。”

  “啧,啧!为甚么这么凶?”

  她向空中望着,金色的脸漠然,眉心一点红,像个神像。她突然吐出两个字,“死人!”一扭头吃吃笑起来。

  他心痒难搔地走了。

  只限于此,徒然叫人议论,所以虽然是出名的麻油西施,媒人并没有踏穿她家的门坎。十八岁还没定亲,现在连自己家里人都串通了害她。漂亮有甚么用处,像是身边带着珠宝逃命,更加危险,又是没有市价的东西,没法子变钱。

  青色的小蜢虫一阵阵扑着灯,沙沙地落在桌上,也许吹了灯凉快点。她坐在黑暗里搧扇子。男人都是一样的。有一个彷佛稍微象样点,对过药店的小刘,高高的个子,长得漂亮,倒像女孩子一样一声不响,穿着件藏青长衫,白布袜子上一点灰尘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怎么收拾得这样干净,住在店里,也没人照应。她常常看见他朝这边看。其实他要不是胆子小,很可以借故到柴家来两趟,因为他和她外婆是一个村子的人,就在上海附近乡下。她外公外婆都还在,每次来常常弯到药店去,给他带个信,他难得有机会回家。

  过年她和哥哥嫂子带着孩子们到外婆家拜年,本来应当年初一去的,至迟初二三,可是外婆家穷,常靠炳发帮助,所以他们直到初五才去。在村子里玩了一天。她外婆提起小刘回来过年,已经回店里去了。银娣并没有指望着在乡下遇见他,但是仍旧觉得失望。她气她哥哥嫂子到初五才去拜年,太势利,看不起人,她母亲在世不会这样。想着马上眼泪汪汪起来。

  她一直喜欢药店,一进门青石板铺地,各种药草干涩的香气在宽大黑暗的店堂里冰着。这种店上品。前些时她嫂子做月子,她去给她配药,小刘迎上来点头招呼,接了方子,始终眼睛也没抬,微笑着也没说甚么,背过身去开抽屉。一排排的乌木小抽屉,嵌着一色平的云头式白铜栓,看他高高下下一只只找着认着,像在一个奇妙的房子里住家。她尤其喜欢那玩具似的小秤。回到家里,发现有一大包白菊花另外包着,药方上没有的。滚水泡白菊花是去暑的,她不怎么爱喝,一股子青草气。但她每天泡着喝,看着一朵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来,缓缓飞升到碗面。一直也没机会谢他一声,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拿店里东西送人。

  此外也没有甚么了。她站起来靠在窗口。药店板门上开着个方洞,露出红光来,与别家不同。洞上糊上一张红纸,写着“如有急症请走后门”,纸背后点着一盏小油灯。她看着那通宵亮着的明净的红方块,不知道怎么感到一种悲哀,心里倒安静下来了。


第 2 章


  【二】

  大饼摊上只有一个男孩子打着赤膊睡在揉面的木板上。脚头的铁丝笼里没有油条站着。早饭那阵子忙,忙过了。

  剃头的坐在凳子上打盹。他除了替男主顾梳辫子,额上剃出个半秃的月亮门,还租毛巾脸盆给人洗脸,剃头担子上自备热水。下午生意清,天又热,他打瞌舂渐渐伏倒在脸盆架上,把脸埋在洋磁盆里。

  一个小贩挑着一担子竹椅子,架得有丈来高,堆成一座小山。都是矮椅子,肥唧唧的淡青色短腿,短手臂,像小孩子的鬼。他在阴凉的那边歇下担子,就坐在一只椅子上盹着了。

  店门口一对金字直匾一路到地,这边是“小磨麻油生油麻酱”。银娣坐在柜台后面,拿着只鞋面锁边。这花样针脚交错,叫“错到底”,她觉得比狗牙齿文细些,也别致些,这名字也很有意思,错到底,像一出苦戏。手汗多,针涩,眼睛也涩。太阳晒到身边两只白洋磁大缸上,虽然盖着,缸口拖着花生酱的大舌头,苍蝇嗡嗡的,听着更瞌睡。

  她一抬头看见她外公外婆来了,一先一后,都举着芭蕉扇挡着太阳。他们一定又是等米下锅,要不然这么热的天,不会老远从乡下走了来。她只好告诉他们炳发夫妇都不在家,带着孩子们到丈人家去了。

  她一看见他们就觉得难过,老夫妻俩笑嘻嘻,腮颊红红的,一身褪色的淡蓝布衫袴,打着补钉。她也不问他们吃过饭没有,马上拿抹布擦桌子,摆出两副筷子,下厨房热饭菜,其实已经太阳偏西了。她端出两碗剩菜,朱漆饭桶也有只长柄,又是那只无所不在的鹅头,翘得老高。她替他们装饭,用饭勺子拍打着,堆成一个小丘,圆溜溜地突出碗外,一碗足抵两碗。她外婆还说,“揿得重点,姑娘,揿得重点。”

  老夫妇在店堂里对坐着吃饭,太阳照进来正照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但是他们似乎觉都不觉得,沉默中只偶然听见一声碗筷叮当响。她看着他们有一种恍惚之感,彷佛在斜阳中睡了一大觉,醒过来只觉得口干。两人各吃了三碗便饭,每碗结实得像一只拳头打在肚子上。老太婆帮她洗碗,老头子坐下来,把芭蕉扇盖在脸上睡着了。

  她们洗了碗回到店堂前,远远听见三弦声。算命瞎子走得慢,三弦声断断续续在黑瓦白粉墙的大街小巷穿来穿去,弹得一支简短的调子再三重复,像回文锦卍字不断头。听在银娣耳朵里,是在预言她的未来,弯弯曲曲的路构成一个城市的地图。她伸手在短衫口袋里数铜板。她外婆也在口袋里掏出钱来数,喃喃地说,“算个命。”老太婆大概自己觉得浪费,吃吃笑着。

  “外婆你要算命?”她精明,决定等着看给她外婆算得灵不灵再说。

  她们在门口等着。

  “算命先生!算命先生!”

  她希望她们的叫声引起小刘的注意,他知道她外婆在这里,也许可以溜过来一会,打听他村子里的消息。但是他大概店里忙,走不开。

  “算命先生!”

  自从有这给瞎子做妾的话,她看见街上的瞎子就有种异样的感觉,又讨厌又有点怕。瞎子走近了,她不禁退后一步。老太婆托着他肘弯搀他过门坎。他没有小孩带路,想必他实在熟悉这地段。年纪不过三十几岁,穿着件旧熟罗长衫,像个裁缝。脸黄黄的,是个狮子脸,一条条横肉向下挂着,把一双小眼睛也往下拖着,那副酸溜溜的笑容也像裁缝与一切受女人气的行业。

  老太婆替他端了张椅子出来,搁在店门口。“先生,坐!”

  “噢,噢!”他捏着喉咙,向唱弹词的女腔道白。他先把一只手按在椅背上,缓缓坐下身去。

  老太婆给自己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几乎膝盖碰膝盖,惟恐漏掉一个字没听见。她告诉了他时辰八字,他喃喃地自己咕哝了两句,然后马上调起弦子,唱起她的身世来,熟极而流畅。银娣站在她外婆背后,唱得太快,有许多都没听懂,只听见“算得你年交十四春,堂前定必丧慈亲。算得你年交十五春,无端又动红鸾星。”她不知道外婆的母亲甚么时候死的,但是彷佛听见说是从小定亲,十七岁出嫁。算得不灵,她幸而没有叫他算,白糟蹋钱。她觉得奇怪,老妇人似乎并没有听出甚么错误。她是个算命的老手,听惯那一套,绝不会不懂。她不住地点头,嘴里“唔,唔”鼓励他说下去。对于历年发生的事件非常满意,彷佛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她两个儿子都不成器。算命的说她有一个儿子可以“靠老终身”,有十年老运。

  “还有呢?还有呢?”她平静地追问。“那么我终身结果到底怎样?”

  银娣实在诧异,到了她这年纪,还另有一个终身结果?

  算命的叹了口气。“终身结果倒是好的哩!”他又唱了两句,将刚才应许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还有呢?”平静地,毫不放松。“还有呢?”

  银娣替她觉得难为情。算命的微窘地笑了一声,说:“还有倒也没有了呢,老太太。”

  她很不情愿地付了钱,搀他出店。这次银娣知道小刘明明看见她们,也不打招呼。她又气又疑心,难道是听见甚么人说她?是为了她那天晚上骂那木匠,还是为那回相亲的事?

  “太阳都在你这边,”她外婆说。是不是拿他们的店和对过药店比?倒像是她也看见了小刘也不理她?

  “不晓得你哥哥甚么时候回来,”老太婆坐定下来说。“我有话跟他们说。”她大模大样添上了一句。她除了借钱难得有别的事来找他们,所以非常得意,到底忍不住要告诉银娣。“小刘先生的娘昨天到我们那里来。小刘先生人真好,不声不响的,脾气又好。”

  银娣马上明白了。

  她继续自言自语,“他这行生意不错,店里人缘又好,都说她寡妇母亲福气,总算这儿子给她养着了。虽然他们家道不算好,一口饭总有得吃的。家里人又少,姐姐已经出嫁了,妹妹也就快了。他娘好说话。”

  银娣只顾做鞋,把针在头发上擦了擦。

  “姑娘,我们就你一个外孙女儿,住得近多么好。你不要怕难为情,可怜你没有母亲,跟外婆说也是一样的,告诉外婆不要紧。”

  “告诉外婆甚么?”

  “你跟外婆不用怕难为情。”

  “外婆今天怎么了?不知道你说些甚么。”

  老太婆呷呷地笑了,也就没往下说。她显然是愿意的。

  算命的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远远听见三弦琤琮响,她在喜悦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知道未来,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她要跟他母亲住在乡下种菜,她倒没想到这一点。他一年只能回来几天。浇粪的黄泥地,刨松了像粪一样累累的,真伸展到天边。住在个黄泥墙的茅屋里,伺候一个老妇人,一年到头只看见季候变化,太阳影子移动,一天天时间过去,而时间这东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也变成个老妇人。

  小刘不像是会钻营的人。他要是做一辈子伙计,她成了她哥嫂的穷亲戚,和外婆一样。人家一定说她嫁得不好,她长得再丑些也不过如此。终身大事,一经决定再也无法挽回,尤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越美丽,到了这时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连旁边看着的人,往往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总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者应当说不可测,她本身具有命运的神秘性。一结了婚,就死了个皇后,或是死了个名妓,谁也不知道是哪个。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她外婆再问炳发甚么时候回来,她回说:“他们不回来吃晚饭。”老夫妇不能等那么久,只好回去了,明天再来。

  他们刚走没多少时候,炳发夫妇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听见说他们来过,很不高兴。炳发老婆说他们没多少日子,前头刚来要过钱。吃一顿饭的工夫,她不住地批评他们过日子怎样没算计,又禁不起骗,还要顾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银娣没说甚么。她心事很重。刘家这门亲事他们要是不答应怎么样?这不是闹的事。一定要嫁,与不肯又不同。给她嫂嫂讲出去,又不是好话。

  晚饭后有人打门,一个女人哑着喉咙叫炳发嫂,听上去像那个吴家里的。她又来干甚么?偏偏刚赶着这时候,刘家的事恐怕更难了。听炳发老婆下楼去开门招呼,声音微带窘意,也是为了那回给姚家说媒的事。吴家婶婶倒哇啦哇啦,一上楼就问:“你们姑娘呢?已经睡了?我做媒出了名了,我一到姑娘们都躲起来。”

  她满脸雀斑,连手臂上都是,也不知是不是寿斑。看不出她多大年纪,黑黑胖胖,矮矮的,老是鼓着眼睛,一本正经的神气,很少笑容。蓝夏布衫汗湿了黏在身上,做波浪形,像一身横肉。走到灯光底下,炳发老婆看见她戴着金耳环金簪子,髻上还插着一朵小红绒花。

  “到哪儿去吃喜酒的?”

  “到姚家去的,给他们老太太拜寿。”

  “我们今天也出去的,刚回来,”炳发老婆说。

  “吃了老太太的寿酒马上跑到你这儿来,这是你的事,不然这大热天,我还真不干。”

  “嗳,今天真热,到这时候连一点风都没有。”

  吴家婶婶把芭蕉扇在空中往下一揿,不许再打岔。“今天也真巧,刚巧我在那儿的时候他们少爷少奶奶来给老太太拜寿,老太太看见他们都一对对的,就只有二爷一个人落了单。后来老太太就说,应当给二爷娶房媳妇,不然过年过节,家里有事的时候不好看,单只二房没有人。只要姑娘好,家境差些不要紧。我就说,先提的那个柴家姑娘正合适。老太太骂:老吴,你碰了一次钉子还不够,还要去碰钉子?天下的女孩子都死光了?难道非要他们家的?”

  炳发夫妇只好微笑。

  她用扇子搔了搔颈项背后。“我拚着老脸不要了,我说老太太,这就看出这位姑娘有志气,不管怎样了不起的人家,她不肯做小。孔夫子说的,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这不是说人家长得不好,老太太自己的人亲眼看过的,不用我夸口。老太太笑,说孔夫子几时说过这话?不过你这话倒也有点道理。”

  她看他们夫妇俩还是笑着不开口,她把芭蕉扇向衣领背后一插,头一伸,凑近些,把声音低了一低:“我向来有一句说一句。不怕你们生气的话,老太太说店家开在内地不要紧,在本地太近,亲戚面上不好意思。我说嘿咦!老太太你不知道他们本地人,这些城里老生意人家,差不多的外路人他们还不肯给——是不是?”

  “要是过去做大,那是再好也没有,”炳发老婆的口气还有点迟疑。

  “不怪你们不放心,你们是不知道,你出去打听打听,他们姚家还怕娶不到姨奶奶,还要拿话骗人?本来也是为了老太太有那句话,二房没有人,娶这姨奶奶是要当家的,所以又要出身好,又要会写会算,相貌又要好,所以难了,要不然也不会耽搁这些时,也是你们姑娘福气。你等着看,三茶六礼,红灯花轿,少一样你拉着老吴打她嘴巴。真的运气来了连城墙都挡不住。也不知道你们祖上积了甚么德,这样的亲事打灯笼都找不到。”

  炳发咳嗽了一声打扫喉咙。“我们当然,还有甚么话说。不过我妹妹要先问她一声,她也有这么大了——”

  “哥哥嫂嫂到底跟父母不同,”他老婆说。

  “这是一辈子事,还是问她自己。”

  “你问她。你们姑娘又不傻。他们家的两个少奶奶,大奶奶是马中堂家的小姐,三奶奶是吴宫保的女儿,都是美人似的,一个赛一个。所以老太太说这回娶少奶奶也要特别漂亮,不能亏待了二爷。他们二爷才比你们姑娘大三岁。他眼睛不方便,不过人家都说兄弟几个是他最好。学问又好,又和气又斯文,像女孩子一样。等你们姑娘过去了,要是我说的有一样不对,是他们北边人说的,叫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大家都笑了。她说明天来讨回话。她走了,炳发老婆和他嘁嘁促促商议了一会,独自到隔壁房里去,银娣背对着门坐着做鞋。

  “姑娘,吴家婶婶说的你都听见了。”她在床上坐下来,又告诉了她一遍。“姑娘你说怎么样?”问了几遍没有动静,胆子大起来,把她的针线一把抢了过去。“姑娘,说话呀!”

  她低着头撕芭蕉扇上的筋纹。

  “你说。说呀!”

  迸了半天,她猛然一扭身,辫子甩出去老远,背对着她嫂子坐着。“讨厌!”

  “好了,姑娘开了金口了。”炳发老婆笑着站起来万福。“恭喜姑娘。”

  她走了。这房间彷佛变了,灯光红红的。银娣坐着撕扇子上的筋纹。她嫁的人永远不会看见她。她这样想着,已经一个人死了大半个,身上僵冷,一张脸塌下去失了形,珠子滚到黑暗的角落里。她见到的瞎子都是算命的。有的眼睛非常可怕。媒人的话怎么能相信,但是她一方面警诫自己,已经看见了他,像个戏台上的小生,肘弯支在桌上闭着眼睛睡觉,漂亮的脸搽得红红白白。她以后一生一世都在台上过,脚底下都是电灯,一举一动都有音乐伴奏。又像灯笼上画的美人,红袖映着灯光成为淡橙色。

  她想起小刘。都是他自己不好,早为甚么不托人做媒?他就是这样。他这样的人不会有多大出息的。他甚至于是听见人家说她,也有点相信,下不了决心。有这样巧的事,刚赶着今天跟姚家一齐来。也是命中注定的。

  邻居婴儿的哭声,咳嗽吐痰声,踏扁了鞋跟当做拖鞋,在地板上擦来擦去,擦掉那口痰,这些夜间熟悉的声浪都已经退得很远,听上去已经渺茫了,如同隔世。没有钱的苦处她受够了。无论甚么小事都使人为难,记恨。自从她母亲死后她就尝到这种滋味,父亲死的时候她还小,也还没娶嫂子。可惜母亲不在了,没看到这一天。

  她翻来覆去,草席子整夜沙沙作声,床板格格响着。她不知道甚么时候睡着了,一会又被黎明的粪车吵醒。远远地拖拉着大车来了,木轮辚辚在石子路上辗过,清冷的声音,听得出天亮的时候的凉气,上下一色都是潮湿新鲜的灰色。时而有个夫子发声喊,叫醒大家出来倒马桶,是个野蛮的吠声,有音无字,在朦胧中听着特别震耳。彷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所以也忘了怎么说话。虽然满目荒凉,甚么都是他的,大喊一声,也有一种狂喜。

  她嫂子起来了,她姑娘家不能摸黑出门去。在楼梯口拎了马桶下去,小脚一搠一搠,在楼梯板上落脚那样重,一声声隔得很久,也很均匀,咚——咚——像打桩一样。跟着是橇开一扇排门的声音。在这些使人安心的日常的声音里,她又睡着了。


第 3 章


  【三】

  三朝回门那天,店里上了排门,贴出了一张红纸,“家有喜事,休业一天。”店堂里摆上供祖先的桌子,墙上挂着旧货摊上买来的画像,炳发拣了长得富泰些的男女,补服的品级较低的。这也不算太过份,现在差不多过得去的人家都捐官。椅帔桌围是租来的,磁器与香炉蜡台都是办喜事现买的,但是这钱花得心安理得。

  亲戚已经都到齐了,吴家婶婶忽然来送信,说今天不回门,二爷不大舒服,老太太不让他出来,他向来身体单弱。炳发夫妇猜着这是避免给柴家祖宗磕头,当然客人们也都是这样想,一方面表示关切,也不便多问,话又回到新娘子身上,从小就看得出她为人,又聪明又大方,待人又好,是个有福气的人。吴家婶婶本来今天不肯来,说当着二爷和新二奶奶,没有她的坐处,现在没关系了,炳发夫妇忍着口气,拉着她留吃饭。菜是馆子里叫来的,冷盆已经摆在祭桌上许多时候,给祖宗与苍蝇享受。开饭另外摆上圆桌面,吴家婶婶一吃完就推有事,匆匆走了,不让柴家有机会对她抱怨。

  大家都还坐着说话,街上孩子们喊了起来,“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喔!”

  “不是我们家的?”

  一担担方糕已经挑到门口,一迭迭装在朱漆描金高柜子里,上面没有盖,露出一片刺眼的深粉红色糕面。柴家忙着放炮仗,撤台面,腾地方,打发挑夫,总算赶上轿子到门放鞭炮。两辆绿呢大轿,现在不大看见轿子了,这是特为雇的,男女仆坐着人力车跟着,下了车黑压压围上来。男佣把新郎抱了出来,背在背上背进去,一个在旁边替他扶着帽子,瓜皮帽镶着红玉帽正,怕掉下地去。炳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妹妹嫁的人,前鸡胸后驼背,张着嘴,像有气喘病,要不然也还五官端正,苍白的长长的脸,不过人缩成一团,一张脸显得太大。眼睛倒也看不大出,眯 起着一双吊梢眼,时而眨巴眨巴向上瞄着,可以瞥见两眼空空,有点像洋人奇异的浅色眼睛。他先怔住了,看见姚家仆人驱逐闲人,他连忙帮着赶,陪笑张开手臂拦着。

  “对不起对不起,大家让开点,今天只有自己家里人。”

  大家也微笑,仍旧挨挨挤挤踮着脚望,这一会工夫已经围上许多人。新娘子跟在后面,两个喜娘搀着,戴着珍珠头面,前面也是人字式,正罩住前浏海。头上像长上一层白珊瑚壳,在阳光中白灿灿的。大红百褶裙,每一折夹着根裙带,吊着个小金铃铛。在爆竹声中也听不见铃声,拜祖先又放了一通炮仗。两个喜娘搀着新娘子,两个男佣人搬弄着新郎,红毡上简直挤不下。

  柴家雇来帮忙的人早已关上那扇门板,门口的人还围着不散,女人抱着孩子站着。有两个半大的男孩子叽咕着,“甚么稀奇,不给人看。要不要到城隍庙去,三个铜板看一看。”

  “三个铜板看一看,三个铜板看一看!”孩子们拍着手跳着唱,小的也跟着起哄。佣人去撵,一窝蜂跑了又回来,远远的在街角跳跳蹦蹦唱着。

  里面另摆桌子,一对新人坐在上首,新郎坐不直,直塌下去。相形之下,新娘子在旁边高坐堂皇,像一尊神像,上身特别长。店堂里黑洞洞的,只有他们背后祭桌上的烛火。两个喜娘一身黑,都是小个子,三十来岁,叽哩喳啦应酬女家的亲戚,只听见她们俩说话。炳发老婆捧上茶来,茶碗盖上有只青果。“姑爷姑奶奶吃青果茶,亲亲热热。”

  两个喜娘轮流敬糖果。“新郎官新娘子吃蜜枣,甜甜蜜蜜。”“吃欢喜团,团团圆圆。”“新娘子吃枣子桂圆,早生贵子。”

  坐了一会,炳发老婆低声附耳说,“姑奶奶可要上楼去歇歇?”

  银娣站起来,跟着她上楼去,看见她自己房里东西都搬空了,只剩一张床,帐子也拆了下来,只铺着一张破席子。桌子椅子都拿到楼下去了,因为今天人多,不够用。她像是死了,做了鬼回来。

  “姑奶奶到我房里去,这里没地方坐。”

  但是她仍旧进去坐在床上。炳发老婆在她旁边坐下来。她哭了起来。

  “姑奶奶不要难过。姑爷虽然身体不好,又不靠他出去挣饭吃,他们那样的人家还愁甚么?姑爷样样事靠你照应他,更比平常夫妻不同。姑奶奶向来最要强的,别人眼红你还来不及,你不要傻。”

  银娣别过身去。

  “姑奶奶不要难过,明年你生个儿子,照他们这样的人家,将来还了得?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银娣脸上的胭脂把湿手帕都染红了。

  “姑奶奶不要难过了,脸上又要补粉。我去打个手巾把子。”

  正说着,楼下忽然一阵喧哗,似乎是外面来的,吓了她一跳,连忙到窗口去看,是那班轿夫在门口嚷成一片。

  “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有人蹬蹬蹬跑上楼来,是她大儿子。“爸爸说再拿点钱来,”他轻声说,站在门口等着。

  “晓得了。我马上下去。”她也等着,等他下去了才到她房里去开箱子。

  她走了,银娣才站起来,躲在窗口一边张看。门口围得更多了。灰色的石子路上斑斑点点,都是爆竹的粉红纸屑。一只椅子倚在隔壁墙上,有一个梯级上搭着一件柳条布短衫,挽了个结。是那木匠的梯子,她认识他的衣服。他一定是刚下工回来,刚赶上看热闹。小刘也在,他的脸从人堆里跳出来,马上别人都成了一片模糊。他跟另一个伙计站在对过门口,都背剪着手朝这边望着,也像大家一样,带着点微笑。所有这些一对对亮晶晶的黑眼睛都像是苍蝇叮在个伤口上。

  她不是不知道这一关难过,但是似乎非挺过去不可。先听见说不回门,还气得要死。办喜事已经冷冷清清的。聘礼不过六金六银,据她哥哥说是北边规矩。本地讲究贵重的首饰,还有给一百两金子的,银子论千。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就当他们这样没见过世面,没个比较。她哥哥嫂嫂当然是拣好的说,讲起来是他们家少爷身体不好,所以没有铺张,大概也算是体谅女家。替他们代办嫁妆,先送到他们店里,再送到男家,她看着似乎没甚么好。等过了门,嫁妆摆在新房里,男家亲戚来看,都像是不好说甚么,连佣人脸上的神气都看得出。再没有三朝回门,这还是娶亲?还是讨小?以后在他家怎样做人?

  “你坐到这边来。”他那高兴的神气她看着就有气。“我听不见。”

  “眼睛瞎,耳朵也聋?”

  他沉下脸来,恢复平常那副冷漠的嘴脸,倒比较不可恶。两人半天不说话,她又坐到床上去,坐在他旁边,牵着钮扣上挟着的一条狗牙边湖色大手帕,抹抹嘴唇,斜瞟了他一眼,把手帕一甩,挥了挥他的脸。“生气了?”

  “谁生气?气甚么?”他的手找到了她的膝盖,慢慢地往上爬。

  “不要闹。嗳——!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嗳——再闹真不理你了。你今天不跟我回去给我爹妈磕头,你不是他们的女婿,以后正好不睬你,你当我做不到?”

  “又不是我说不去。”

  但是她知道他怕出去,人杂的地方更怕。“那你不会想办法跟老太太说?”

  “从来没听说过,才做了两天新郎就帮着新娘子说话,不怕难为情?”

  “你还怕难为情?多不要脸!”她把他猛力一推,赶紧叩上钮扣,探头望着帐子外面,怕有人进来。

  他神气僵硬起来,脸像一张团皱的硬纸。她自己也觉得说话太重了,又加上一句,“男人都是这样,”又把他一推。

  他马上软化了。“你别着急,”他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孝心。”

  归在孝心上,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屈服。于是他们落到这陷阱里,过了阴阳交界的地方,回到活人的世界来,比她记得的人世间彷佛小得多,也破烂得多,但是仍旧是唯一的真实的世界。她认识的人都在这里——闹烘烘的都在她窗户底下,在平常下午的阳光里。她恨不得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

  楼下闹得更厉害了。新的一批红封想必已经分派了出去,轿夫们马上表示不满。

  “舅老爷高升点!”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人,心平点,”姚家的男佣七嘴八舌镇压着,更嚷成一片。“舅老爷对你们客气,你们心还不足?”“好了好了,舅老爷给面子,你们索性上头上脸的,看我们回去不告诉。”

  “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第 4 章


  【四】

  老夏妈的阔袖子空垂在两边。她把手臂缩到大棉袄里当胸抱着,这是她冬天取暖的一个办法。在暗黄的电灯泡下,大厨房像地窖子一样冷。高处有一只小窗户,安着铁条,窗外黎明的天色是蟹壳青。后院子里一只公鸡的啼声响得刺耳,沙嘎的长鸣像是一只破竹竿,抖呵呵的竖到天上去。

  厨子去买菜了。“二把刀”与另一个打杂的在后院子里拖着脚步,在水龙头底下漱口,淘米,打呵欠,吐痰咳嗽,每一个清晨的声音都使老夏颤栗一下,也不无一种快感。

  她在姚家许多年,这房派到那房,没人要,因为爱吃大蒜,后来又几乎完全秃了,脑后坠着个洋银大的假发,也只有一块洋钱厚薄。亮晶晶的头顶上抹上些烟煤,也是写意画,不是写实。现在她在二奶奶房里,新二奶奶和别的少奶奶一样有四个老妈子,两个丫头,所以添上她凑足数目。

  一个女孩子穿着粉红斜纹布棉袄,枣红绸棉袴,揉着眼睛走进来,辫子睡得毛毛的。“夏奶奶早。”她伸手摸摸白泥灶上的黑壳大水壶,水还没热,她看见手指染黑了,做了个鬼脸,想在老夏头上擦手。

  “小鬼,你干甚么?”老夏一边躲着,叫了起来。

  “让我替你抹上。”

  “腊梅,别闹!”

  腊梅看看手指比以前更黑了。“原来你已经打扮好了,”她咕哝着在墙上一只钉上挂着的厨子的蓝布围裙上擦手。“不怪你下来得这么早,不叫人看见你装假头发。”

  “别胡说,下来晚了还拿得到热水?天天早上打架一样。”

  腊梅把袖子往后一掳,去摸灶后另一只水壶。“这只行了。”她拎了起来。

  “嗳,那是我的,我等了这半天了。”

  “大奶奶等着洗脸呢,耽误了要骂。”

  “二奶奶不骂?”

  “还是新娘子,好意思骂人?”

  “吓!你没听见她。”

  “哦?怎么骂?”腊梅连忙凑过来低声问,被夏妈劈手抢她的水壶。

  “还不拿来还我?也有个先来后到的。”

  “厨子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买油。在别处买,二奶奶不生气?”

  “还要瞎说?快还我。”

  “你看你看,水泼光了大家没有。你拿那一壶不是一样?都快滚了,嗡嗡响。”

  “我怎么不听见?”

  “你耳朵更聋了,夏奶奶。”

  那女孩子把水拎走了,老夏发现她上了当,另一壶水一点也不热。厨房里渐渐人来得多了,都是不好惹的,不敢再等下去,只好提着温吞水上去。楼上一间间房都点着灯,静悄悄半开着门,人影幢幢。少奶奶们要一大早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起得早。

  银娣在镜子里看见老夏进来,别过头来咬着牙低声说,“我当你死在楼底下了。”梳头的替她倒插着一把小象牙梳子,把前浏海掠上去,因为还没有洗脸。

  “我等来等去,又让腊梅拎走了。一个个都像强盗一样。”

  “谁叫你饭桶,为甚么让她拿去,你是死人哪?”银娣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二爷还睡着,放着湖色夏布帐子,帐门外垂着一对大银钩。

  夏妈背过身去倒水,嘴唇在无表情的脸上翕动,发出无声的抗议。大清早上口口声声“当你死在楼下,”“你是死人,”当着梳头的,也不给人留脸。她比梳头的早来多少年?也不想想,都是自己害底下人为难。不信,明天自己去拎去。

  银娣走到红木脸盆架子跟前,弯下腰草草擦了把脸,都来不及嚷水冷。在手心调了点水粉,往脸上一抹,撕下一块棉花胭脂,蘸湿了在下唇涂了个滚圆的红点,当时流行的抽象化樱桃小口。她曾经注意到他们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擦得多,亲戚里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屁股似的,她猜是北边规矩,在上海人看来觉得乡气,衣服也红红绿绿,所有时行的素淡的颜色都不许穿,说像穿孝,老太太忌讳。脸上不够红,也说像戴孝。她一横心把两只手掌涂红了,按在两边脸上,从眼皮起往下一抹,梳头的帮她脱了淡蓝布披肩,两个小丫头等着替她戴戒指,戴金指甲套,又跟在后面跑,替她把紧窄的灰鼠长袄往下扯了扯。

  妯娌们坐着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间外房,已经一个人也没有。里面听见老太太咳嗽打扫喉咙,“啃啃!”第二个“啃”特别提高,听着震心,尤其是今天她来晚了。老太太显然已经起来了,穿着木底鞋,每次站起来总是两只小脚同时落地,磕托一声砸在地板上,她个子矮小,坐着总是两脚悬空。

  门钮上挂着块红羽纱。老太太的规矩,进出要用这抹布包着门钮。黄铜门钮擦得亮晶晶的,怕沾了手汗。她进去看见老太太用异样的眼光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心慌忘了用抹布。

  她低声叫了声妈。老太太在鼻子上部远远地哼了哼。媳妇不比儿子女儿,不便当面骂。她的小瘪嘴吸着旱烟,核桃脸上只有一只尖下巴往外抄着。她别过脸来,将下巴对准大奶奶。“人家一定当我们乡下人,天一亮就起来。”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绢子摀着嘴微笑。

  她转过下巴对准了三奶奶。“我们过时了,老古董了。现在的人都不晓得怕难为情了,哪像我们从前。”

  没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来得晚了,那还用问是怎么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体这么坏,这是新娘子不体谅,更可见多么骚。银娣脸上颜色变了,突然退潮似的,就剩下两块胭脂,像青苹果上的红晕。老太太本来难得跟她说话,顶多问声二爷身体怎样,但是彷佛对她还不错,常向别的媳妇说,“二奶奶新来,不知道,她是南边人,跟我们北边规矩两样,”其实明知她与她们不同之点并不是地域关系。现在她知道那是因为她还是新娘子,对她客气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老洋房的屋顶高,房间里只有一只铜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脚架上,照样冷。

  “那边窗子关上,风转了向了,”老太太对丫头说。她整个是个气象台。“开这边的,开小半扇。”她成天跟着风向调度,使她这间房永远空气流通而没有风。她在红木炕床上敲敲旱烟斗的灰,“这儿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边房子是砖地。你们没看见我们南京房子的上房,媳妇们立规矩的地方,一溜砖都站塌了。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你们多享福。”

  大奶奶的孩子们各自由老妈子带着进来叫奶奶,都缩在房门口,不敢深入。老太太问话,自有各人的老妈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是老姨太太们,然后是大爷。三奶奶与银娣喃喃地叫了声“大爷,”他向她们旁边一尺远近点了点头,很快地答应了声“嗳。”他是个高个子,大眼睛,眼白太多,有点目空一切的神气。老太太问他看坟的来信与晚上请客的事,他没坐一会就溜走了。

  十一点钟,老太太问,“三爷还没起来?”

  “不晓得。叫他们去看看。”三奶奶向房门口走。

  “不要叫他,让他多睡一会,”老太太说,“昨天又回来晚了?”带着责备的口气。

  “他昨天倒早,不过我听见他咳嗽,大概没睡好。”

  “咳嗽吃杏仁茶。这个天,我也有点咳嗽。”

  “妈吃杏仁茶?我们自己做,佣人手不干净,”大奶奶说。

  老太太点点头。“二爷怎么样?气喘又发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说话了。银娣好几个钟头没开口,都怕喉咙显得异样,又不便先咳声嗽。“二爷今天好些。这回大夫开的方子吃了还好。”

  她站在原处没动,但是周身血脉流通了。

  老太太叫丫头们剪红纸,调浆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个小红纸圈,媳妇们也帮着做。买了好些盆水仙花预备过年,白花配着黄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点红。派马车接她娘家的一个侄孙女来玩,老太太房里开饭,今天因为有个小客人,破例叫媳妇们都坐下来陪着吃。一个大砂锅鸡汤,面上一层黄油封住了,不冒热气,银娣吃了一匙子,烫了嘴。老太太喜欢甚么都滚烫。

  “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老,他妈的厨子混蛋,赚我老太太的钱,混帐王八蛋,狗入的。”她骂人完全官派,也是因为做了寡妇自己当家年数多了,年纪越大,越学她丈夫从前的口吻。骂溜了嘴,喝了口汤又说,“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咸。”

  媳妇们都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饭碗,不笑又不好。还是不笑比较安全。

  吃完饭她叫人带那孩子出去跟她孙子孙女儿玩,她睡午觉。媳妇们在外间围着张桌子剥杏仁,先用热水泡软了。桌上铺着张深紫色毯子,太阳照在上面,衬得一双双的手雪白。

  “打麻将?”大奶奶鬼鬼祟祟笑着说。“再铺上张毯子,隔壁听不见。”

  “三缺一,”三奶奶说。

  “等三爷起来,”银娣说。

  “你当三爷肯打我们这样的小麻将?”大奶奶两腿交迭着,跷起一只脚,看了看那只黑纱镂空鞋,挖出一个外国字,露出底下垫的粉红缎子。

  “这是甚么字?”三奶奶说。

  “谁晓得呢?你们三爷说是长寿。我叫他写个外国字给我做鞋。可是大爷看见了说是马蹄子,正配你。”

  大家都笑了。“大爷跟你开玩笑,”三奶奶说。

  “谁晓得他们?”大奶奶说。“也就像三爷干的事。”

  “他反正甚么都干得出,”三奶奶也说。

  他们两兄弟都学洋文,因为不爱念书,正途出身无望,只好学洋务。姚家请了个洋先生住在家里,保证是个真英国人,住在他们花园里,一幢三层楼小洋房,好让兄弟俩没事的时候就去向他请教声光化电的学问,学生从来不来,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里等着。难得去一趟,反而教洋先生几句骂人的中国话,当做大笑话。每年重阳节那天预先派人通知,请他避出去,让女眷们到三层楼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张园,跑马厅,风景非常好。

  “你为甚么不把这字描下来,叫人拿去问洋先生?”银娣说。

  “不行,”大奶奶红了脸。“谁晓得到底是甚么字?说不定比马蹄还坏。”

  银娣吃吃笑着,“你等哪天外国人在花园里走,你穿着这双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是马蹄。”

  她们两妯娌自己一天到晚开玩笑,她说句笑话她们就脸上很僵,彷佛她说的有点不上品。她懒得剥杏仁了,剥得指甲底下隐隐地酸胀。她故意触犯天条,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手,站起来望着窗外。这房子是个走马楼,围着个小天井,楼窗里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刚巧被她看见一辆包车从走廊里拉进来,停在院子里。

  “咦,看谁来了!”其实他跟大爷兄弟俩长得很像,不过他眉毛睫毛都浓,头发生得低,剃了月亮门,青头皮也还露出个花尖。“我当三爷还没起来呢,这时候刚回来。”

  “啊?”三奶奶模糊地说。“那他一定是早上溜出去了。”

  “你看三奶奶多贤慧,护着三爷,”银娣向大奶奶说。

  “谁护着他?我怎么晓得他出去了没有,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

  “好了好了,”银娣说,“你不替他瞒着,我们也恨不得替他瞒着,老太太生气大家倒霉。”

  三爷下了车走进廊上一个房门。包车座位背后插着根鸡毛掸帚,染成鲜艳的粉红与碧绿,车夫拿下来,得意洋洋掸着琤亮的新包车,上下四只水月电灯。三爷晚上出去喜欢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里人出堂差一样。

  “是要告诉三爷,他少奶奶多贤慧,他这样没良心,无日无夜往外跑,”银娣说。

  “大爷还不也是这样,”大奶奶说。“谁像二爷,一天到晚在家里陪着你。”

  “可不是,我们都羡慕你呵,二嫂,”三奶奶也说。“像二哥这样的男人往哪儿找去。”

  银娣早已又别过身去向着窗外。包车夫坐在踏板上吸旱烟,拉拉白洋布袜子。

  “这样子像是还要出去,”她说。

  “到账房去这半天不出来,”她说。

  她的两个妯娌继续谈论过年做的衣服。为甚么到账房去这半天,她们有甚么不知道?过年谁都要用钱。

  一个男仆托着一只大木盘盛着饭菜,穿过院子送进账房。

  “这时候才吃饭?两个人吃。”她看见两副碗筷。

  然后又打洗脸水来。另一个人送梳头盒子进去。

  “他还不如搬进去跟账房住还省事些,”她吃吃笑着。“真是,我们三爷是有奶就是娘。”

  三奶奶的陪房李妈进来说,“小姐,姑爷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小姐”,就提醒银娣她自己没有带陪房的女佣来。
  三奶奶伸手解胁下钮扣上系的一串钥匙。“上来了?”

  “在底下。叫程贵上来说。”

  主仆俩都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

  “三奶奶不要给他,”银娣说。“老不回家,回来换了衣裳就走。”

  “三奶奶不在乎嚜,要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奶奶说。

  “嗳,我这回就是要打个抱不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欺负你们小姐,”她对李妈说。“你叫他自己来拿。”

  李妈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钥匙上找她要的那只。

  “三奶奶不要给他。你为甚么那么怕他?”

  “谁怕他?我情愿他出去,清静点,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

  “我们!像我们好了!你们才是恩爱夫妻。”

  “我是不跟他吵架,”三奶奶说,“免得老太太说家里不和气,不怪他在家里待不住。”

  “嗳,总是怪女人,”银娣说。“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替他瞒着,不也要怪你。”

  三奶奶听这口气,一定会有人去告诉老太太。她叹了口气。“咳!所以你晓得我的难处。”

  “李妈,去告诉三爷老太太问起他好几次,”银娣说。“不上来一趟就走了,等会我们都不得了。”

  三奶奶先还不开口。李妈望着她,她终于用下颏略指门口。“就说老太太找他。”

  李妈这才去了。


第 5 章


  【五】

  账房里黑洞洞的,旧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腻的深黄色,扶手上有个圆洞嵌着茶杯,男佣提着黑壳大水壶进来冲茶。三爷占着张躺椅,却欠身向前,两肘搁在膝盖上,挽着手,一副诚恳的神气,半真半假望着账房微笑。

  “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为难了。”

  他袍子上穿着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缎阔滚,一排横钮,扣着金核桃钮子。现在年轻人兴“满天星”,月亮门上打着短浏海,只有一寸来长,直戳出来,正面只看见许多小点,不看见一缕缕头发,所以叫满天星。他就连这样打扮都不难看,头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额角上再加这么一排刺。只要时行,总不至于不顺眼,时装这东西就是这样。

  老朱先生直摇头,在藤椅上撅断一小片藤子剔牙齿。“三爷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说了,不先请过示谁也不许支。”

  “你帮帮忙,帮帮忙,这回无论如何,下不为例。”

  “三爷,要是由我倒好了。”

  “你不会摊在别的项下,还用得着我教你?”

  “天地良心,我为了三爷担了不少风险了,这回是实在没法子腾挪。”

  “那你替我别处想想办法。你自己是个阔人。”

  那老头子发急起来。“三爷这话哪儿来的?我一个穷光蛋,在你们家三十年,我哪来的钱?”

  “谁知道你,也许你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赚钱。”

  “这三爷就是这样!”老头子笑了起来。

  “反正谁不知道你有钱,不用赖。”

  “我积下两个棺材本,还不够三爷填牙缝的。”

  “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非得替我想办法。拜托拜托,”他直拱手。

  “只好还是去找那老西,”老朱先生咂着舌头自言自语。“不过年底钱紧,不知道一时拿得出这些钱吧?”

  “就快醒了,”三奶奶说。

  “三爷,你写给我的洋字到底是甚么字?”大奶奶说。

  “甚么字?”他茫然。

  “还要装佯,你骂人,给人家鞋上写着马蹄,”大奶奶说。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骂:

  “缺德!好好糟蹋人家一双鞋子。”

  “可不是,”三奶奶说,“这镂空的花样真费工。今年还带着就兴这个。”

  “幸亏没穿出去,叫人看见笑死了。”大奶奶站起来出去了。

  “去换鞋去了,”银娣低声说。

  “穿在脚上?”他笑了起来。

  “还笑!”三奶奶说。

  “嗳,我的皮袍子呢?”他大声问她。

  “你先不要发脾气,”银娣抢着说,“是我一定不让她拿给你,到这时候才回来,回来换件衣裳又出去。”

  “天冷了不换衣裳?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着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这儿。”

  “除非你跟二爷是这样,”三奶奶说。

  “我可没替二爷扯谎,替他担心事背着罪名。三爷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贤慧。”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构不着的地方。“好了,留点给老太太桩杏仁茶。”

  “这东西有甚么好吃,淡里呱哜的,”银娣正说着,他站起来捞了一大把。“嗳,你看!三奶奶也不管管他!”

  “她管没用,要二嫂管才服,”他说。

  “三奶奶你听听!”她作势要打他,结果只推了三奶奶一下,扑在她颈项上笑倒了。她拨弄着三奶奶钮扣上挂着的金三事儿,揣着捏着她纤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来抽出胁下的手绢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爷,说:“要开箱子趁老太太没起来。要甚么皮袍子自己去拣。”她走了。

  “叫你去呢,”银娣说。

  他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石头,紫黑的,有螺旋的花纹,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

  “咦,我的指甲套呢?”她只有小指甲留长了,戴着刻花金指甲套。

  “都是你打人打掉了,”他说。

  “快拿来。”

  “咦,奇怪,怎么见得是我拿的?”

  “快拿来还我,不还我真打了。”她又扬起手来。

  “还要打人?”他把一只肩膀凑上来。“要不就真打我一下,这样子叫人痒痒。”

  “你还不还?”她眱着他。

  “二嫂唱个歌就还你。”

  “我哪会唱甚么歌?”

  “我听见你唱的。”

  “不要瞎说。”

  “那天在阳台上一个人哼哼唧唧的不是你?”

  她红了脸。“没有的事。”

  “快唱。”

  “是真不会。真的。”

  “唱,唱,”他轻声说,站到她跟前低着头看着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坐着不动。他的脸从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让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听见。他的袍子下摆拂在她脚面上,太甜蜜了,在她彷佛有半天工夫。这间房在他们四周站着,太阳刚照到冰纹花瓶里插着的一只鸡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软的棕色的毛。一盆玉花种在黄白色玉盆里,暗绿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灰尘,中间一道折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一只景泰蓝时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答滴答。单独相处的一剎那去得太快,太难得了,越危险,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觉得。

  “你看,我拣来的,还不错?”他翘起小指头,戴着她的金指甲套在她面前一晃。她要是扑上去抢,一定会给他搂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里浸了浸手,把两寸多长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向他一弹,溅他一脸水。

  她看见他一躲,同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大奶奶进来,他已经坐下了。她飞红了脸,幸亏胭脂搽得多,也许看不出。

  “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坐了下来。

  “彷佛听见咳嗽,”他说。“我去看看。”他把袍子后襟唰地一甩上去,站起来顺手抓了把杏仁。

  “嗳——!”大奶奶连忙拦着。“真的,不剩多少了。”

  他丢回碗里去,向老太太房里一钻,大红呢门帘在他背后飞出去老远。

  大奶奶把杏仁缓缓倒在石臼里,用一只手挡着。“这是甚么?咦?”她笑了。“这副药好贵重,有这么些个金子。”

  “嗳,是我的,”银娣说,“我正奇怪指甲套不见了,一定是溜到碗里去了。”

  “看看还有没有,”大奶奶抄起杏仁来在手指缝里滤着。“这回我留着。”

  银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绢子擦干了。本来她还怕他拿去不好好收着,让别人看见了,上面的花纹认得出是她的。还了给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笔勾销,今天下午这一切都不算,不过是胡闹,在这里等得无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里的相好。大奶奶可不会忘记。她到底看见了多少?

  她后来听见说不让三爷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来吃饭,要他在家里陪客。是老太爷从前的门生,有两个年纪非常大,还要见师母磕头,老太太没有下去。这是三爷最头痛的那种应酬,可是她在房里吃饭,听见楼下有胡琴声,在唱京戏。家里请客不能叫堂差,一问佣人,说是叫了几个小旦来陪酒,倒也还不寂寞。

  她两只手抄在衣襟下坐着。房里没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过老太太更怕火气,认为全宅只有她年纪够大,不会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个炭盆。房间大,屋顶又高,只有正中一盏黄黯的电灯远远照下来,房间整个像只酱黄大水缸,装满了许久没换的冷水。动作像在水底一样费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做主。钟声滴答,是个漏水的龙头,一点一滴加进去,积水更深。刚吃完饭,她冻得脸上升火,热敷敷的,彷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这点暖气、活气,自己觉得可亲。

  二爷袖着手横在床上,对着烟盘子。他抽鸦片是因为哮喘,老太太禁烟,只好偷偷地抽,其实老太太也知道。结婚以后不免又多抽两筒,希望精力旺盛些。他一双布鞋底雪白,在昏黄的灯下白得触目。从来不下地,所以鞋底永远簇新。

  “今天笑死了,三爷一夜没回来,三奶奶说还没起来——”她特地坐到床上去,嘁嘁喳喳讲给他听。“回来就往账房里一钻,一坐几个钟头,一块吃饭,还不是为了筹钱?说是连大爷都过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爷,其实弟兄俩还不都是一样?照这样下去,我们将来靠甚么过?”

  他先没说甚么。她推推他。“死人,不关你的事?”

  “也还不至于这样。”

  她就最恨他别的不会,就会打官话。他反正有钱也没处花,乐得大方。也许他情愿只够过,像这样白看着繁华热闹,没他的份,连她跟着他也像在闹市隐居一样。

  楼下胡琴又在咿哑着。她回到原处,坐得远远的,摸着皮袄的灰鼠里子,像抚摸一只猫。她那天在阳台上真唱了没有,还是只是哼哼?刚巧会给三爷听见了,又还记得。他记得。她的心突然胀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耳朵里听见一千棵树上的蝉声,叫了一夏天的声音,像耳鸣一样。下午的一切都回来了,不是一件件的来,统统一齐来。她望着窗户,就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里,粟色玻璃上浮着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个面影,一片歌声,喧嚣的大合唱像开了闸似的直奔了她来。

  二爷在枕头底下摸索着。“我的佛珠呢?”老太太鼓励他学佛,请人来给他讲经。他最喜欢这串核桃念珠,挖空了雕出五百罗汉。

  她没有回答。

  “替我叫老郑来。”

  “都下去吃饭了。”

  “我的佛珠呢?别掉了地下踩破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瞎子。”

  一句话杵得他变了脸,好叫他安静一会——她向来是这样。他生了气不睬人了,倒又不那么讨厌了。她于是又走过来,跪在床上帮他找。念珠挂在里床一只小抽屉上。她探身过去拎起来,从下面托着,让那串疙里疙瘩的核子枕在黄丝繐子,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在抽屉里?”他说。

  她用另一只手开了两只抽屉。“没有嚜。等佣人来。我是不爬在床底下找。”

  “奇怪,刚才还在这儿。”

  “总在这间房里,它又没腿,跑不了。”

  她走到五斗柜跟前,拿出一只夹核桃的钳子,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把念珠一只一只夹破了。

  “吃甚么?”他不安地问。

  “你吃不吃核桃?”

  他不作声。

  “没有椒盐你不爱吃,”她说。

  淡黄褐色薄薄的壳上钻满了洞眼,一夹就破,发出轻微的爆炸声。

  “叫个老妈子上来,”他说。“她们去了半天了。”

  “饭总要让人吃的。天雷不打吃饭人。”

  他不说话了。然后他突然叫起来,喉咙紧张而扁平,“老郑!老郑!老夏!”

  “你怎么了?脾气一天比一天怪。好了,我去替你叫她们。”她夹得手也酸了,正在想剩下的怎么办,还有这些碎片和粒屑。念珠穿在一根灰绿色的细丝绳子上,这根线编得非常结实。一拿起来,剩下的珠子在在线轻轻地滑下去,喀啦塔一响。她看见他吃了一惊,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用手帕统统包起来,开门出去。

  过道里没有人。地方大,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监视的气氛,所有的房门都半开着,擦得琤亮的楼梯在她背后。她开了门闩,推开一扇玻璃门,阳台上漆黑,她也没开灯。冷得一下子透不过气来。有两扇窗子里漏出点灯光,她回头看了看,怕有人看见,随即快步穿过廊上,那古老的地板有两块吱吱响着。到了ㄒ形的阳台上突出的部分,铺着煤屑,踩着也有点声响。花瓶式的水门汀栏杆,每根柱子顶着个圆球,黑色的剪影像个和尚头,晚上看着吓人一跳。她走到栏杆角上,俯身把手帕里的东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里。

  下面是红砖穹门,站在洋式雕花大柱子上,通向大门。大门口灯光雪亮,寂静得奇怪。那条沥青路在这里转弯,做半圆形。路边的冬青树每一片叶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簇簇像浅色绣球花一样。在这里反而听不见人声与唱京戏的声音,只偶然听见划拳的发声喊。但是她尽管冷得受不住,老站着不走。彷佛门房那边有点人声。要是快散了,她要等着看他们出来。

  第一辆马车蹄声得得,沿着花园的煤屑路赶过来,又有许多包车挤上来。客人们谦让着出来,老头子扶着虬曲的天然杖,带着皮里子大红风帽,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摀着嘴笑,脸上红红白白,袍子上穿着大镶大滚的小黑坎肩。三爷的声音在说话,他站在阶前,看不见。她紧贴在栏杆上,粗糙的水门汀沙沙地刮着缎面袄子。

  客都走了。

  “阿福呢?我出去,”他说。

  拍拍的脚步声跑开了,一个递一个喊着阿福。

  “三爷,这时候坐包车太冷,还是坐马车,也快些。”

  “快——?套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们快点。”

  又有人跑着传出去。阶上寂静了下来。是不是进去了在里边等着?不过没听见门响。

  她低声唱起“十二月花名来”。他要是听见她唱过,一定就是这个,她就会这一支。西北风堵着嘴,还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风把每一个音符在口边抢了去,倒给了她一点勇气,可以不负责。她唱着高了些。每一个月开甚么花,做甚么事,过年,采茶,养蚕,看龙船,不管忙甚么,那女孩子夜夜等着情人。灯芯上结了灯花,他今天一定来。一双鞋丢在地下卜卦,他不会来。那呢喃的小调子一个字一扭,老是无可奈何地又回到这个人身上。借着黑暗盖着脸,加上单调重复,不大觉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甚么整夜咬着棉被,留下牙齿印子,恨那人不来。她被自己的喉咙迷住了,卷曲的身体渐渐伸展开来,像一条大蛇,在上下四周的黑暗里游着,去远了。

  她没听见三爷对佣人说,“这个天还有人卖唱。吃白面的出来讨钱。”

  她唱到六月里荷花,洗了澡穿着大红肚兜,他坐马车走了。


第 6 章


  【六】

  因为是头胎,老太太请她嫂子来住着,帮着照应。生下来是个男孩子,银娣自进了他家门,从来没有这样喜欢。是她嫂子说的,“姑奶奶的肚子争气。”

  老太太也高兴,她到现在才称得上全福,连个残废儿子也有了后代根。吃素的人不进血房,虽然她只吃花素,也只站在房门口发号施令,一边一个大丫头托着她肘弯,更显得她矮小。

  “快关窗子,那边的开条缝。今天东风,这房子朝东北。这时候着了凉,将来年纪大点就觉得了。想吃甚么,叫厨房里做。就是不能吃鸭子,产后吃鸭子,将来头抖,像鸭子似的一颠一颠。”

  她向炳发老婆道谢。“只好舅奶奶费心,再多住些时,至少等满了月。不放心家里,叫人回去看看。住在这儿就像自己家里一样,要甚么叫人去跟他们要。”

  孩子抱到门口给她看,用大红绸子打着“蜡烛包”,绑得直挺挺的。孩子也像父亲,有哮喘病,有人出主意给他喷烟,也照他父亲一样用鸦片烟治,老太太听见说,也装不知道。

  二爷搬到楼下去住,银娣顿时眼前开阔了许多。她喜欢一样样东西都给炳发老婆看。一张红大木床是结亲的时候买的,宽坦的踏脚板上去,足有一间房大。新款的帐檐是一溜四只红木框子,配着玻璃,绣的四季花卉。里床装着十锦架子,搁花瓶、茶壶、时钟。床头一溜矮橱,一迭迭小抽屉嵌着罗钿人物,搬演全部水浒,里面装着二爷的零食。一抹平的云头式白铜环,使她想起药店的乌木小抽屉,尤其是有一屉装着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点怕闻。床顶用金炼条吊着两只小珐琅金丝花篮,装着茉莉花,褥子却是极平常的小花洋布。扫床的小麻秸扫帚,柄上拴着一只粗糙的红布条繐子。

  “真可以几天不下床,”她嫂子说。

  他可不是不下床,这是他的雕花囚笼,他的世界。她到现在才发现了它,晚上和她嫂子拉上帐子,特别感到安全,唧唧哝哝谈到半夜,吃抽屉里的糕饼糖果,像两个小孩子。她再也没想到她会跟她嫂子这样好,有时候诉苦诉得流眼泪。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着,让“秽血”流干净。整匹的白布绑紧在身上,热得生痱子。但是她有一种愉快的无名氏的感觉,她不过是这家人家一个做月子的女人。阳光中传来包车脚踏的铃声,马蹄得得声,一个男人高朗的喉咙唱着,“买……洗衣裳板!”一只拨啷鼓懒洋洋摇着,“得轮敦敦。得轮敦敦。”推着玻璃柜小车卖胭脂花粉、头绳、丝线,虬曲的粗丝线像发光的卷发,编成湖色松辫子。“得轮敦敦——”用拨啷鼓召集女顾客,把女人当小孩。

  梳妆台的镜子上蒙着块红布,怕孩子睡觉的时候魂灵跑到镜子里出不来。满月礼已经收到不少,先送到老太太房里去看过了,再拿到这里来,梳妆台上搁不下,摆了一桌子。金锁、银锁、翡翠锁片,都是要把孩子锁在人世上。炳发老婆有点担心,值钱的东西到处摊着。

  “新来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背后这样叫奶妈。

  “她不要紧,”银娣马上护着她。“刚从乡下出来,都吓死了,别人还没来得及教坏她。”

  奶妈新来,不知道底细,所以比别人尊敬她。他们家难得用个新人,银娣就喜欢她一个新鲜。她奶又多,每天早上还挤一碗给老太太吃。老太太不吃牛奶,人奶最补的。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们进来看礼物。三奶奶又带两个表嫂来看。“这是舅舅的?”有人指着一盘衣服问。

  “不是。还没来呢,”三奶奶只低声咕哝了一声,眼睛望到别处去,彷佛有点窘。

  她们走了,银娣不能不着急起来。“还不来,”她轻声对她嫂子说。

  “明天再不来,我再回去一趟。”

  “你听见这些人说。”

  “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

  “嗳,有些来了多少年连屁都没放一个,不要说养儿子了。她们的男人又还不是棺材饟子。”

  三奶奶没有孩子。

  第二天她娘家的礼没来,炳发倒来了。男亲戚向来不上楼的,这次是例外,佣人领他到银娣房里。

  “舅老爷带来的,”郑妈在他背后拎着一只提篮盒。

  “嗳呀,干甚么?哥哥真是,还又费事,”银娣坐在床上说。

  他老婆揭开一看,上屉是荷叶包肉,下面一大砂锅全鸡炖火腿。

  “老郑,拿点给奶妈吃,”银娣说。

  炳发穿着黑纱马褂,摇着一把黑纸扇。他老婆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家里都好?”他老婆等女佣走了才问。“满月礼呢?我们都急死了。”

  “所以我着急。没办法,只好来跟姑奶奶商量。”

  都是低声说话,坐得又远,都向前佝偻着,怕听不见,连扇子也不摇了。每句中间隔着一段沉默。

  “嫂嫂知道我没钱,”银娣说,“现在她自己看见了。”她到底看见了甚么?只看见他们这里过得多享福,谁相信她一个月才拿几块钱月费钱?

  “姑奶奶手里没钱,”炳发老婆说。

  “我到处想办法。都去过了。”

  “王家里不肯?”夫妻俩对瞅着,一问一答都只咕哝一声。

  摇摇头一霎眼。“昨天去找冯大金。”

  “谁?”

  “还是小无锡的来头。”

  她哥哥的难处不用说她也知道,她就是不懂,听他们说姚家怎样了不起,讲起来外面谁不知道,难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会借不到钱?她哥哥虽然是老实人,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长的,这些年也混过来了。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了,看准了她非要这笔礼不行,要她自己拿出来。

  “姑奶奶和姑爷商量商量看,”她嫂嫂说。

  “他!”像吐了口唾沫。

  “姑爷住在楼下?”炳发说。

  “可不是,这两天送信也难,”他老婆说。

  她也知道这不是叫人传话的事,要银娣自己对他说。

  银娣不开口。他向来忌讳提钱。他是护短,这辈子从来没有钱在他手里过。逼急了还不是打官话,说送甚么都一样,不过是点意思。

  “姑爷可能想法子在账房里支?”她嫂子听惯了三爷在账房支钱的事。

  “不行呃,”她皱着眉,“他从来没有过,还不闹得大家都知道。”

  “不是有这话,‘瞒上不瞒下’?”她嫂子隔了半天,嗫嚅着陪笑说。

  “谁也瞒不了。这些人正等着扳我的错处,这下子有得说了。”

  “姑奶奶向来要强,”她嫂子向她哥哥解释。

  “礼不全,也许不要紧,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炳发说。

  “老太太是不会说甚么,别人还得了?”

  “也是——头胎,又是男孩子,”她嫂子说。

  其实她并不是没想到去跟老太太说,趁着老太太这时候喜欢。不过她喜欢向来靠不住,今天宠这个,明天又抬举那个,好让这些媳妇谁也别太自信。为这事去诉苦也叫人见笑,老太太那副声口已经可以听得见:“叫你哥哥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有甚么要紧,都是自己人。”然后给她一笔钱,不会多,老太太不知道外面市价——姚家替她办的嫁妆就是那样,不过换了他们自己去买,就又有得说了,等买了来东西粗糙,又不齐全,正好怪他们不会买东西,不懂规矩。

  “还是问姑爷,”她嫂子说。“都是姑奶奶的面子,也是他的面子。”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她说。背了债应酬亲戚的又不是他们第一个。将来他们这些儿子一个个的前程都在这上面,做官都有份。她是不愿意说,她做不了主的事,也不便许愿,但是他们有甚么不知道的?不趁热打铁,她这时候刚生了儿子,大家有面子,下股子劲硬挺过去,处处要人家特别担待,谁拿你们当正经亲戚?她恨他们不争气,眼光小,只会来逼她。

  奶妈吃了饭进来了。才把她支使出去,又有佣人进进出出。

  “我走了,”他说。

  迸了这半天,还是丢给她不管了。

  “拿我的头面去当,”她望着空中说。“这时候不好拿,明天嫂嫂送回去。”

  她嫂子苦着脸望着她半天。“……姑奶奶满月那天不要戴?”

  “就说不舒服,起不来。”

  他们显然不愿意。甚么不能当,偏拣一个不久就非还她不可的。

  “头面至少平时用不着。戒指几天不戴老太太就要问。皮衣裳要到冬天才用得着,不过太累赘,怎么拿出去?”

  “这要赎不回来怎么办?”她嫂子终于说。

  “怎么办,我上吊就是了,这日子也过够了,”她说着眼泪直淌下来。

  “姑奶奶快不要这样。”

  “你们晓得我过的甚么日子?你们真不管了。”她更呜咽起来。

  “姑奶奶,给人听见了。”

  “本来也都是为你打算,”他说。“我们有甚么好处?”

  “噢,你现在懊悔了。早晓得还是卖断了干净。”

  他老婆急得直叫姑奶奶。他已经站了起来。“我走了。”

  “走了再也不要来了。情愿你不来。”一见面便提起她的心事来,他到底是她哥哥,就只有这一个亲人。

  “谁再来不是人。嫌我丢脸,皇帝还有草鞋亲呢。”

  他老婆连忙说,“你这是甚么话?过年过节不来,不叫姑奶奶为难?”

  “有甚么为难?”她说。“就说我家里都死光了。”

  “你不用咒人,从今天起你没有我这哥哥。”

  他老婆把他往房门口直推。“嗳呀,你要走快走,在这儿就光叫姑奶奶生气。”

  到了晚上关了房门,银娣拿出首饰箱来,把头面包起来,放在她哥哥带来的提篮盒下屉。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来了。再过了两天,礼送来了,先拿到楼上外间,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三奶奶第一个看见,把金锁在手心里掂着,估有几两重,又批评翡翠颜色太淡,又把绣货翻来翻去细看。

  “还是苏绣呢。”

  “其实苏绣的针脚板,湘绣的花比较活。”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篮盒拿出拿进,谁晓得装着甚么出去?”

  “嗳,我也看见。来来去去,总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

  奶妈照例到外间来挤奶,让老太太趁热吃。

  她站在房门外等老太太起来,都听见了,回去告诉银娣姑嫂,又把银娣气个半死。

  满月前两天,三奶奶叫了个穿珠花的来,替她重穿一朵珠花。

  “她知道我要甚么花样,”她告诉老李。“就照鲍家孙少奶奶那样。就在这儿做,你不跟她说话,不会吵醒三爷,不过你不要走开,晓得吧?”

  “我知道,这一向人杂。”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去了,照例打粗的老妈子进来倒痰盂扫地。老李在桌上铺了块小红毡子,珠花衬着棉花,用一条绸手帕包着,放在毡子上。她迭起三奶奶的衣服,收拾零碎东西。粗做的扫到床前,扫帚拨歪了三爷的拖鞋,正弯下腰去摆齐,倒吓了一跳,他打着呵欠掀开帐子,两只脚在地下找拖鞋。

  “三爷不睡了?”老李诧异地问。

  “吵死了,还睡得着?”

  “我去打洗脸水。”粗做的连忙拿着脸盆去了,唯恐他气出在她身上。

  他站在衣橱前面把袴带系紧些,竹青板带从短衫下面挂下来,排须直拂到膝盖上。“快点,我吃早饭,吃了出去。”

  “三爷吃甚么?”

  “你去看有甚么。快点。”

  老李叫了声如意没人应,那丫头想必也在楼下吃饭。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跟着三奶奶。她只好自己下去,年纪又大,脚又小,又是个胖子,他还直催。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不比寻常的女佣,是他少奶奶娘家来的,几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她一直气她的小姐受他的气。

  她拿他的碗筷到厨房去盛了碗粥,等着厨子配几色冷盘,忽然听见找阿福。

  “阿福这时候哪在这儿?”厨房里人说。

  三爷的包车夫向来要到下午才上班。

  “三爷今天怎么这么早?”粗做的在灶前等脸水,向她说。

  “嗳,这样等不及。”她只咕噜了一声,不愿意让别房的人听见他这样一大早失魂落魄往外跑,还不是又迷上了个新的。

  一会又听见说“下来了,”“给三爷叫车。”

  “早饭不吃,连脸都不洗就出去了?”她忍不住说,然后忽然想起来,三爷要是走了,房里没人,连忙又气喘吁吁上楼去,看见房门半开着,帐子放着,两只拖鞋踢在地板中央,桌上铺着小红毡子,毡子上甚么也没有。她心里卜咚一响,像给个大箱子撞了一下,腿都软了,掀开帐子看没有人,只好开抽屉乱找,万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来。粗做的打了脸水上来,把水壶架在痰盂上,也帮着找。

  “也真奇怪,三爷一走我马上上来,才这一会功夫,怎么胆子这么大?”老李轻声说。

  “可会是三爷拿的?”粗做的说。

  “快不要说这话,让这些人听见了,说你们自己房里的人都这样说。”

  她只好去告诉三奶奶。先找她们自己房里的老妈子,跟了来在老太太门外伺候着的,问知里面正开早饭,在门帘缝里张望着,等着机会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来。三奶奶跟她回去,又兜底找了一遍,坐在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哭了起来。

  “青天白日,出了鬼了,”老李说。

  “我叫你别走开嚜。”

  “三爷等不及要吃早饭,叫如意也不在,只好我去。孙妈去打洗脸水去了。”

  “他也奇怪,起这么个大早出去了。”

  “三爷是这脾气,大概这两天家里有事,晚了怕走不开。”

  二人沉默了一会。

  “小姐,这要报巡捕房,不查清楚了我担当不起,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说着也哭了。

  “要先告诉老太太。”

  “嗳,请老太太把大门关起来,楼上搜到楼下,这时候多半还在这儿,等巡捕房来查已经晚了。”

  “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了,”三奶奶咬着牙说。“是那嫂子。”

  “再也没有别人。”

  “不是那奶妈,她在老太太那儿挤奶。”

  “是那嫂子。”

  三奶奶匆匆回到老太太房去,大奶奶看见她神气不对,眼泡红红的,低声问怎么了。她要说不说的,大奶奶就借故避了出去,丫头们一个个也都溜了。老太太两脚悬空,坐在红木炕床边沿上,摇着团扇,皱着眉听她哭诉,报巡警的话却马上驳回,只略微摇了摇头,带着䀹了䀹眼,望到别处去,就可见绝对没有可能。

  三奶奶还是哭。“老李跟了我妈三十年了,别的也都是老人,丫头都是从小带大的,都急得要寻死,一定要查个明白,不然责任都在她们身上。”

  “那全在你跟她们说,好叫她们放心,别出去乱说。不管上头人底下人,这话不好说人家。真要查出来又怎么着?事情倒更闹大了,传出去谁也没面子。东西到底是小事,丢了认个吃亏算了。”

  三奶奶还站在那里不走。

  “别难受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家里人多,自己东西要留神点。你去告诉你房里的人,别让他们瞎说。”老太太在炕床上托托敲着旱烟管的烟灰。

  三奶奶只好回去,跟老李说了,叫她等那穿珠花的来了回掉她,就说不必重穿了。老李气得呼嗤呼嗤,在楼下等那女人,一见面再也忍不住,嘁嘁促促都告诉了她,越说越气,在厨房里嚷起来:“我们小姐可怜,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我是不怕,拚着一身剐,皇帝拉下马。我们做佣人的,丢了东西我们都背着贼名。我算管我们小姐的东西,叫我怎么见我们太太?谁想到今天住到贼窝里来了。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他们自己房里东西拿惯了,大包小裹往外搬,怎么怪胆子不越来越大,偷起别人来了。谁叫我们小姐脾气好,吃柿才拣软的捏。”

  三奶奶后来听见了骂老李,“你这不是跟我为难么?我受的气还不够?”

  但是已经闹得大家都知道,传到银娣耳朵里,气得马上要去拉着三奶奶,到老太太跟前当面讲理,被炳发老婆拚命扯住不放。

  “你一闹倒是你理亏了,反而说你跟佣人一样见识。这种话老太太怎么会相信?反正老太太知道就是了。”

  银娣没作声。坏在老太太也跟别人一样想。

  她哭了一夜,炳发老婆也一夜没睡。第二天满月,她的头面当了,只好推病不出来,倒正像是心虚见不得人。老太太派了个老妈子来看她,也没多问话,就请大夫来开了个方子。炳发在楼下坐席,并不知道出了事,当晚接了他老婆回去。他老婆虽然在这里渡日如年,这时候回去倒真有点不放心,看银娣沉默得奇怪,怕她寻短见,多给了奶妈几个钱,背后嘱咐她晚上留神着点,好在二爷明天就搬上来了。那天晚上,老太太叫人给二奶奶送点心来,又特为给她点了几样清淡的菜,总算是给面子,叫她安心。炳发老婆临走,又送整大篓的西瓜水果,自己田上来的,配上两色外国饼干,要她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人散了,三奶奶在房里又跟三爷讲失窃的事,以前一直也没机会说,说说又淌眼抹泪起来。

  “他们佣人不肯就这么算了,要叫人来圆光,李妈出一半钱,剩下的大家出一份。”

  他皱着眉望着她。“这些人就是这样。他们赚两个钱不容易的,拿去瞎花。”圆光的剪张白纸贴在墙上,叫个小男孩向纸上看,看久了自会现出贼的脸来。

  “是他们自己的钱,我们管不着。他们说一定要明明心迹。”

  “不许他们在这儿捣鬼。我顶讨厌这些。”

  “他们在厨房里,等开过晚饭,也不碍着甚么。老太太也知道,没说甚么。”

  他虽然不相信这些迷信,心里不免有点嘀咕。为安全起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第二天在堂子里打麻将,就问同桌的一个帮闲的老徐,“圆光这东西到底有点道理没有?”

  老徐马上讲得凿凿有据,怎样灵验如神,一半也是拿他开玩笑,早猜着他为甚么这样关心。少爷们钱不够花,偷家里的古董出来卖是常事。

  “有甚么办法破法,你可听见说?”

  “据说只有这一个办法,用猪血涂在脸上,就不会在那张纸上漏脸。”

  圆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馆里开了个房间,那地方不怕碰见熟人。他叫茶房去买一碗猪血,茶房面不改色,回说这时候肉店关门了,买不到新鲜的猪血,要到天亮才杀猪。但是答应多给小账,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红色的黏液来。他有点疑心,不知道是甚么血。要了一面镜子,用手指蘸着浓浓地抹了一脸。实在腥气厉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着。仰天躺着,不让面颊碰枕头,唯恐擦坏了面具。血渐渐干了,紧紧牵着皮肤。旅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许多人开着房间打麻将,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别的房间里有女人唱小调。楼窗下面是个尿臊臭的小衖堂,关上窗又太热,怕汗出多了,冲掉了猪血。

  一个小贩在旅馆甬道里叫卖鸭肫肝、鸭十件。

  “买白兰花!”娇滴滴的苏州口音的女孩子,转着他的门钮。门锁着,她蓬蓬蓬敲门。“先生,白兰花要哦?”

  跑旅馆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经人,有人拉她们进来胡闹,顺手牵羊会偷东西的。

  到了后半夜渐渐静下来了。有两个没人要的女人还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骂俏,挨着不走,回去不免一顿打。有人大声吐痰,跟着一阵拖鞋声,开了门叫茶房买两碗排骨面。

  他本来没预备在这里过夜。这时候危险早已过去了,就开门叫茶房打脸水来。洗了脸,一盆水通红的。小房间里一股子血腥气,像杀了人似的。

  他带了几只臭虫回来,三奶奶抓着痒醒了过来,叫李妈来捉臭虫。李妈扯着电线辂辘,把一盏灯拉下来在床上照着,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窝与紫方格台湾席都掀过来,到处找。

  “他们圆光怎么样?”三奶奶问。“闹到甚么时候?”

  “早散了,还不到十一点。嗳,不要说,倒是真有点奇怪——在人堆里随便拣了个小孩,是隔壁看门的儿子,才八岁,叫他看贴在墙上那张白纸。”小孩“眼睛干净”,看得见鬼。童男更纯洁。

  “看见甚么没有?”

  “先看不见。过了好些时候,说看见一个红脸的人。”

  “红脸——那是谁?可像是我们认识的人?”

  “就是奇怪,他说没有眼睛鼻子,就是张大红脸。”

  “嗳哟,吓死人了,”三奶奶笑着说。“还看见甚么?”

  “别的没有了。”

  “红脸,就光是脸红红的,还是真像关公似的?”

  “说的真红。”

  “做贼心虚,当然应当脸红。是男是女?”

  “他说看不出。”

  “这孩子怎么了?是近视眼?”

  三爷忽然吃吃笑了一声。“也许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干净。”

  “你反正——”三奶奶啐了他一声。

  他高兴极了,想想真是侥幸,幸亏预先防备,自己还觉得像个傻子似的,在臭虫窝里受了半天罪。


第 7 章


  【七】

  在浴佛寺替老太爷做六十岁阴寿,女眷一连串坐着马车到庙里去,招摇过市像游行一样。家里男人先去了。银娣带着女佣,奶妈抱着孩子,同坐一辆敞篷车。她的出锋皮袄元宝领四周露出银鼠里子,雪白的毛托着浓抹胭脂的面颊。街上人人都回过头来看,吃了一惊似的,尽管前面已经过了好几辆车,也尽有年轻的脸,嵌在同样的珍珠头面与两条通红的胭脂里。在头面与元宝领之间,只剩下一块菱角形的脸,但是似乎仍旧看得出分别来。那胭脂在她脸上不太触目,她皮肤黑些。在她脸上不过是个深红的阴影,别人就是红红白白像个小糖人似的,显得乡气。她们这浩浩荡荡的行列与她车上的婴儿表出她的身分,那胭脂又一望而知是北方人,不会拿她误认为坐马车上张园吃茶的倌人。但是搽这些胭脂还是像唱戏,她觉得他们是一个戏班子,珠翠满头,暴露在日光下,有一种突兀之感;扮着抬阁抬出来,在车马的洪流上航行。她也在演戏,演得很高兴,扮做一个为人尊敬爱护的人。

  马路两边洋梧桐叶子一大阵一大阵落下来,沿路望过去,路既长而又直,听着那萧萧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下来的。她微笑着几乎叫出声来,那么许多黄色的手飘下来摸她,永远差一点没碰到。黄包车、马车、车缝里过街的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横在街心交错着,分外显得仓皇,就像是避雨,在下金色的大雨。

  一条蓝布市招挂在一个楼窗外,在风中膨胀起来,下角有一抹阳光。下午的太阳照在那旧蓝布上,看著有点悲哀,看得出不过是路过,就要走的。今天天气实在好。好又怎样?也就跟她的相貌一样。

  一行僧众穿上杏黄袍子,排了班在大门外合十迎接,就像杏黄庙墙上刻着的一道浮雕。大家纷纷下车,只有三个媳妇是大红裙子,特别引人注目。上面穿的紧身长袄是一件青莲色,一件湖色,一件杏子红。三个人都戴着“多宝串”,珠串绞成粗绳子,夹杂着红绿宝、蓝宝石,成为极长的一个项圈,下面吊着一只珠子穿的古卍字坠子,刚巧像个$字样,足有四寸高,沉甸甸挂在肚脐上,使她们娇弱的腰身彷佛向前荡过去,腆着个肚子。老太太最得意的是亲戚们都说她的三个媳妇最漂亮,至于哪一个最美,又争论个不完。许多人都说是银娣,也有人说大奶奶甜净些,三奶奶细致些,皮肤又白。她不过是二奶奶,人家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丈夫是谁。很少提到他,提到的时候总是放低了声气,有点恐怖似的,做个鬼脸,“是软骨病——到底也不知道他是甚么毛病。”他们家不愿意人多问,他也很少出现,见是总让人见过,不然更叫人好奇。她喜欢出去,就是喜欢做三个中间的一个。

  今天他们包下了浴佛寺,不放闲人进来。偏殿里摆下许多桌麻将。今年他们亲戚特别多,许多人从内地“跑反”到上海来。大家都不懂,那些革命党不过是些学生闹事,怎么这回当真逼得皇上退位?一向在上海因为有租界保护,闹得更凶些,自己办报纸,组织剧团唱文明戏,言论老生动不动来篇演说,大骂政府,掌声不绝。现在非常出风头,银娣是始终没看见过。姚家从来不看文明戏。唱文明戏的都是吊膀子出名的,名声太坏。难道就是这批人叫皇上退位?都说是袁世凯坏,卖国。本来朝事越来越糟,姚家就连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也已经失势了,现在老太太讲起来,在愤懑中也有点得意,但是也不大提起。

  “跑反”虽然是一劫,太普遍了,反而不大觉得,年轻的媳妇们当然更不放在心上。银娣倒是有点觉得姚家以后不比从前了。本来他家的儿子一成年,就会看在老太爷面上赏个官做。大爷做过一任道台,三爷是不想做官,老太太也情愿他们安顿点待在家里,宦海风波险恶。银娣总以为她的儿子将来和他们不同。现在眼前还是一样热闹,添了许多亲戚更热闹些,她却觉得有一丝寒意。她哥哥那些孩子将来也没指望了。她的婚姻反正整个是个骗局。

  在庙里,她和一个表弟媳卜二奶奶站在走廊上,看院子里孩子们玩,小丫头们陪着他们追来追去。一个孩子跌了一跤,哇!哭了。领他的老妈子连忙去扶他起来,揉手心膝盖。

  “打地!打地!”她打了石板地两巴掌。“都是地不好。”

  三奶奶在月洞门口和李妈鬼头鬼脑说话。彷佛听见说“还没来……叫陈发去找了……”“陈发没用……”

  “又找我们三爷了,”银娣说。

  三奶奶走过来倚着栏杆,卜二奶奶就笑她,“已经想三爷了?”

  “谁像你们,一刻都离不开,好得合穿一条袴子。”

  “我们真不了,天天吵架。”

  “吵架谁不吵?”

  “你跟三爷相敬如宾。”

  “我们三奶奶出名的贤慧,”银娣说。难得出门一趟,再加上这么许多年貌相当的女伴聚在一起,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连她们妯娌们都和睦起来。“我们三爷欺负她。”

  “连老太太都管不住他,叫我有甚么办法?”

  “还好,你们老太太不许娶姨奶奶。只要不娶回来,眼不见为净。”卜二奶奶说。

  “所以我情愿他出去,”三奶奶说。“难得有天在家吃饭,我吃了饭回到老太太房里,头发毛了点都要骂,”她低声说,大家都吃吃笑了起来。“青天白日,谁这么下流?”

  “你们三爷的事,不敢保,”卜二奶奶说。

  “我们难得的。”

  她们这些年轻的结了婚的女人的话,银娣有点插不上嘴去,所以非插嘴不可。“你这话谁相信?”

  三奶奶马上还了她一句话,“我们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提二爷,马上她没资格发言了。

  “我们才真是难得。”她红了脸,彷佛大家同时看见他跟她在床上的情形。那两个女人脸上也确是顿时现出好奇的笑容。“我敢赌咒,你敢赌么?三奶奶你敢赌咒?”

  卜二奶奶笑。“你刚生了个儿子,还赌甚么咒?”

  “老实告诉你,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生出来的。”话一出口她就懊悔了,看见那两个女人一面笑,眼睛里露出奇异的盘算的神气,已经预备当做笑话告诉别人。她们彼此开玩笑向来总是这一套,今天似乎太过分了,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但是仍旧在等着,希望她还会说下去,再泄漏些二爷的缺陷。刚巧有个没出嫁的表妹来了,这才换了话题。

  “老太太叫,”一个老妈子说。

  两个媳妇连忙进去。老太太在和三奶奶的母亲打麻将。

  “三爷呢?怎么叫了这半天还不来?亲家太太惦记着呢。”

  “三爷打麻将赢了,他们不放他走,”三奶奶说。

  “别叫他,让他多赢两个,”她母亲说。

  她的小弟弟走到牌桌旁边,老太太给了他一块戳着牙签的梨,说:

  “到外边去找姐夫,姐夫赢钱了,叫他给你吃红。”

  “姐夫不在那儿。”

  “在那儿。你找他去。”

  “我去找他,他们说还没来。”

  老太太马上掉过脸来向三奶奶说:“甚么打麻将,你们这些人捣的甚么鬼?”

  三奶奶的母亲连忙说,“他小孩子懂得甚么,外头人多,横是闹胡涂了。”

  “到这时候还不来,自己老子的生日,叫亲家太太看着像甚么样子?你也是的,还替他瞒着,怎么怪他胆子越来越大。”

  三奶奶不敢开口,站在那里,连银娣和丫头老妈子们都站着一动也不动,唯恐引起注意,把气出在她们身上。三奶奶母亲因为自己女儿有了不是,她不便劝,麻将继续打下去,不过谁也不叫出牌的名字。直到七姑太太摊下牌来,大家算胡了,这才照常说话。老太太是下不来台,当着许多亲戚,如果马虎过去,更叫人家说三爷都是她惯的。

  一圈打下来,大奶奶走上来低声说,“三爷先在这儿,到北站送行去了,老沈生生回苏州去。”

  他们用老沈先生作借口,已经不止一次了。他老婆不在上海,身边有个姨奶奶,但是姨奶奶们不出门拜客,所以她们无论说他甚么,不会被拆穿。他这时候也许就在这庙里,老太太反正无从知道。她正看牌,头也不抬。大奶奶在亲家太太椅子后站着,也被吸引进桌子四周的魔术圈内,成为另一根矗立的棍子。

  “吃!”老太太抓住一张好久没出现的五条。

  空气松懈了下来。连另外几张牌桌上说话都响亮得多。大奶奶三奶奶尝试着走动几步,当点小差使。银娣看见她房里的奶妈抱着孩子,在门口踱来踱去。

  “你吃了面没有?”她走出去问。“去吃面。”她把孩子接过去。“叫夏妈抱着他。夏妈呢?小和尚,我们去找夏妈。”孩子叫小和尚。他已经在这庙里记名收做徒弟,像他父亲和叔伯小时候一样,骗佛爷特别照顾他们。

  她抱他到前面院子里,斜阳照在那橙黄的墙上,鲜艳得奇怪,有点可怕。沿着旧红栏杆栽的花树,叶子都黄了。这是正殿,一排白石台阶上去,雕花排门静悄悄大开着。没有人,她不带孩子去,怕那些神像吓了他。月亮倒已经出来了,白色的,半圆形,高挂在淡青色下午的天上。今天这一天可惜已经快完了,白过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像乳房里奶胀一样。她把孩子抱紧点,恨不得他是个猫或是小狗,或者光是个枕头,可以让她狠狠的挤一下。

  廊上来了个挑担子的,系着围裙,一个跟着一个,侧身垂着眼睛走过,看都不看她。扁担上都挑着白木盒子,上面写着菜馆名字,是外面叫来的荤席。不早了,开饭她要去照应。

  院心有一座大铁香炉,安在白石座子上。香炉上刻着一行行蚂蚁大的字,都是捐造香炉的施主,“陈王氏,吴赵氏,许李氏,吴何氏,冯陈氏……”都是故意叫人记不得的名字,密密的排成大队,看着使人透不过气来。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把希望寄托在来世的女人。要是仔细看,也许会发现她自己的名字,已经牢铸在这里,铁打的。也许已经看见了,自己不认识。

  她从月洞门里看见三爷来了,忽然这条卍字栏杆的走廊像是两面镜子对照着,重门迭户没有尽头。他的瓜皮帽上镶着披霞帽正,穿着骑马的褂子,赤铜色缎子上起寿字绒花,长齐膝盖,用一个珍珠扣子束着腰带,下面露出沉香色扎脚袴。他走得很快,两臂下垂,手一半捏成拳头,缩在紧窄的袖子里,彷佛随时遇见长辈可以请个安。他看见了她也不招呼,一路微笑着望着她,走了许多里路。她有点窘,只好跟孩子说话。

  “小和尚,看谁来了。看见吗?看见三叔吗?”

  “二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他走到跟前才说话。“在等我?”

  “呸!等你,大家都在等你——出去玩得高兴,这儿找不到你都急死了。”

  “怎么找我?不是算在外边陪客?”

  “还说呢,又让你那宝贝小舅子拆穿了,老太太发脾气。”

  他伸了伸舌头。“不进去了,讨骂。”

  “你反正不管,一跑,气都出在我们头上,又是我们倒霉。小和尚,你大了可不要学三叔。”

  “二嫂老是教训人。你自己有多大?你比我小。”

  “谁说的?”

  “你不比我小一岁?”

  “你倒又知道得这样清楚。”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低下头来逗孩子。孩子舞手舞脚,心神不定起来。她颠着他哄着他,“噢,噢,噢!不要我抱,要三叔,嗯?要三叔抱?”

  她把孩子交给他,他的手碰着她的胸前,其实隔着皮袄和一层层内衣、小背心,也不能确定,但是她突然掉过身去走了。他怔了怔,连忙跟着走进偏殿,里面点着香烛,在半黑暗中大大小小许多偶像,乍看使人不放心,总像是有人,随时可以从壁角里走出个香伙来。上首的佛像是个半裸的金色巨人,当空坐着。

  “二嫂拜佛?”

  “拜有甚么用,生成的苦命,我只求菩萨收我回去。”她绕到朱漆描金蜡烛架子那边,低下头去看了看孩子。“现在有了他,我算对得起你们姚家了,可以让我死了。”她眼睛水汪汪的,隔着一排排的红蜡烛望着他。

  他望着她笑。“好好的为甚么说这样的话?”

  “因为今天在佛爷跟前,我晓得今生没缘,结个来世的缘吧。”

  “没缘你怎么会到我家来?”

  “还说呢,自从到你们家受了多少罪,别的不说,碰见这前世冤家,忘又忘不了,躲又没处躲,牵肠挂肚,真恨不得死了。今天当着佛爷,你给我句真话,我死也甘心。”

  “怎么老是说死?你死了叫我怎么办?”

  “你从来没句真话。”

  “你反正不相信我。”他到了架子那边,把孩子接过来,放在地下蒲团上,他马上大哭起来。他不让她去抱他,一只手臂勒得她透不过气来,手插在太紧的衣服里,匆忙得像是心不在焉。她这时候倒又不情愿起来,完全给他错会了意思。衬衫与束胸的小背心都是排极小而薄的罗钿钮子,排得太密,非常难解开,暗中摸索更解不开。也只有他,对女人衣服实在内行。但是只顾努力,一面吻着她都有点心神不属。她心里乱得厉害,都不知剖开胸膛里面有甚么,直到他一把握在手里,抚摩着,揣捏出个式样来,她才开始感觉到那小鸟柔软的鸟喙拱着他的手心。它恐惧地缩成一团,圆圆的,有个心在跳,浑身酸胀,是中了药箭,也不知是麻药。

  “冤家,”她轻声说。

  孩子嚎哭的声音在寂静中震荡,狭长的殿堂石板砌地,回声特别大,庙前庙后一定都听见了,简直叫人受不了,把那一剎那拉得非常长,彷佛他哭了半天,而他们俩魇住了,拿它毫无办法。只有最原始的欲望,想躲到山洞里去,爬到褪色的杏子红桌围背后,挂着尘灰吊子的黑暗中,就在那蒲团上的孩子旁边。两个人同时想起“玉堂春”,“神案底下叙恩情。”她就是怕他也想到了,她迟疑着没敢蹲下来抱孩子,这也是一个原因。

  “有人来了,”他预言。

  “我不怕,反正就这一条命,要就拿去。”

  她马上知道说错了话,两个人靠得这么近,可以听见他里面敲了声警钟,感到那一阵阵的震动。他们这情形本来已经够险的,无论怎样小心也迟早有人知道。在他实在是不犯着,要女人还不容易?不过到这时候再放手真不好受,心里实在有气。

  “二嫂,今天要不是我,嗨嗨!”他笑了一声。

  “你不要这样没良心!”她攀着蜡烛架哭了起来,脸靠在手背上。

  “没良心倒好了,不怕对不起二哥。”

  “你二哥!也不知道你们祖上做了甚么孽,生出这样的儿子,看他活受罪,真还不如死了好。”

  “又何必咒他。”

  “谁咒他?只怪我自己命苦,扒心扒肝对人,人家还嫌血腥气。”

  “是你看错人了,二嫂,不要看我姚老三,还不是这样的人。”他伸直了手臂朝下,把袖子一甩走了,缎子喀啦一声响。

  她终于又听见孩子的哭声。她跪在蓝布蒲团上把他抱起来,把脸埋在他大红绸子棉斗篷里,闻见一股子奶腥气与汗酸气。他永远衣服穿得太多,一天到晚出汗。过了一会,她拣起小帽子来给他戴上,帽子上一个老虎头,突出一双金线织的圆眼睛,擦在她潮湿的脸上有点疼。

  她出来到走廊上,天黑了,晚钟正开始敲,缓慢的一声声蓬!蓬!充塞了空间,消灭一切思想,一声一声跟着她到后面去。

  饭桌已经都摆出来了,他们自己带来的银器。大奶奶三奶奶正忙着照应,她找到奶妈把孩子交给她。三爷站在老太太背后看打牌,和他丈母娘说话。也许他今天晚上会告诉三奶奶。——这话他大概不敢说。——他怎么舍得不说?今天这件事干得漂亮,肯不告诉人?而且这么大笑话。哪儿熬得住不说?熬也熬不了多久。

  等着打完八圈才吃晚饭。座位照例有一番推让争论,全靠三个少奶奶当时的判断,拉拉扯扯把辈份大、年纪大、较远的亲戚拖到上首,有些已经先占了下首的座位,双手乱划挡架着,不肯起来。有许多亲戚关系银娣还没十分清楚,今天更觉得费力,和别人交换一言一笑都难受。她们是还不知道她的事。未来是个庞然大物,在花布门帘背后藏不住,把那花洋布直顶起来,顶得高高的,像一股子阴风。庙里石板地晚上很冷,门口就挂着这么个窄条子花布帘子。屋梁上装着个小电灯泡,一张张圆台面上的大红桌布,在那昏黄的灯光上有突兀感。以后的事全在乎三奶奶跟她房里的人,刀柄抓在别人手里了。

  她一直站着给人夹菜。

  “你自己吃。坐下,二奶奶。”别人捺着她坐下,她一会又站起来。

  她一个人照应几张桌子,地方太大太冷,稀薄的笑语声,总热闹不起来。

  打了手巾把子来,装着鸭蛋粉的长圆形大银粉盒,绕着桌子,这个递到那个手里,最后轮到她用,镜子已经昏了,染着白粉与水蒸气。鲜艳的粉红丝绵粉扑子也有点潮湿,又冷又硬,更觉得脸颊热烘烘的。

  麻将打到夜里一两点钟才散。在马车上奶妈告诉她孩子吃了奶都吐出来,受了凉了。回去二爷听见了发脾气,他今天整天一个人在家里。

  “一直好好的,”奶妈说,“就我走开那一会,二奶奶叫我去吃面,后来吃奶就存不住。”

  “你走了交给谁抱?”

  “交给谁?谁也不在那儿,”银娣接口说。“我抱着他到处找夏妈,也不知道她死到哪儿去了,来喜那小鬼,跟着那些小孩起哄,都玩疯了。”

  据夏妈说,她也在找二奶奶。二爷把跟去的人都骂了一顿。银娣起初心不在焉,他的雌鸡喉咙听得她不耐烦起来。

  “好了好了,哪个孩子不伤风着凉。打鸡骂狗的,你越是稀奇越留不住。”她存心叫他生气,省得再跟他说话。

  “你还要咒他?也是你自己不当心,这么点大的孩子,根本不应当带他去。”

  “是我叫他去的?老太太要他去拜师傅,你有本事不叫去?”

  “奶妈,把门开着,夜里他要是咳嗽我听得见。”

  “噢,我也听着点,”奶妈说。

  他们的声音都离她很远,像点点滴滴的一行蚂蚁,隔着衣服有时候不觉得,有时候觉得讨厌。她能知未来,像死了的人,与活人中间隔着一层,看他们忙忙碌碌,琐碎得无聊。但是眼看着他们忙着预备睡觉,对明天那样确定,她实在受不住。不知道自己怎么样。这不是人所能忍受的。目前这一剎那马上拖长了,成为永久的,没有时间性,大钳子似的夹紧了她,苦痛到极点。他们要拿她怎么样?向来姨奶奶们不规矩,是打入冷宫,送到北边去,不是原籍乡下,太惹人在目,是北京,生活程度比上海低,家里现成有房子在那里,叫看房子的老佣人顺便监视着。正太太要是走错一步路呢?显然她们从来不。这些人虽然喜欢背后说人家,这话从来没人敢说。

  她并没有真怎么样,但是谁相信?三爷又是个靠得住的人。马上又都回来了,她怎么说,他怎么说,她又怎么说,她怎么这样傻。她的心底下有个小火熬煎着它。喉咙里像是咽下了热炭。到快天亮的时候,她起来拿桌上的茶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冷茶泡了一夜,非常苦。窗子里有个大月亮快沉下去了,就在对过一座乌黑的楼房背后。

  月亮那么大,就像脸对脸狭路相逢,混沌的红红黄黄一张圆脸,在这里等着她,是末日的太阳。在黑暗中房间似乎小得多。二爷带着哮喘的呼吸与隔壁的鼾声,听上去特别逼近,近得使人吃惊。奶妈带着孩子跟老郑睡一间房,今天晚上开着门,就像是同一间房里的一个角落。两个女佣的鼾声有点参差不齐,使人不由自主期待着那一上一落,神经紧张起来。一个落后半步,两个都时而沙嗄,时而浓厚,咕嘟咕嘟冒着泡沫,然后渐趋低微,偶尔还吁口气,或是吹声哨子。听上去人人今天晚上都过不了这一关。夜长如年,现在正到了最狭窄的一个关口。

  格辣一响,跟着一阵沙沙声。是甚么?她站着不动,听着。是老郑在枕上转侧,枕头装着绿豆壳,因为害红眼睛,绿豆清火的。

  她披上两件衣裳,小心地穿过海上的船舱。黑洞洞的,一只只铺位彷佛都是平行排列着。一个个躺在那里,在黑暗中就光剩这一口气,每次要再透口气都费劲,呼嗤呼嗤响,是一把乱麻绷紧在一个甚么架子上,很容易割断。每一只咽喉都扯长了横陈在那里,是暴露的目标。她自己的喉咙是一根管子扣着几只铁圈,一节节匝紧了,酸疼得厉害,一定要竖直了端来端去。她转动后面箱子房的门钮,一进去先把门关上再开灯。一开灯,那间大房间立刻围了上来,在温暖的黄色灯光里很安逸。用不着的家具,一迭迭的箱子,都齐齐整整挨着墙排列着。

  二爷不会看见门头上小窗户的光。老妈子们隔着间房,也看不见。她搬了张凳子放在他的旧床上。坏在床板太薄,踢翻了凳子咕咚一声。比地板上更响。门头上的横栏最合适,不过那要开着门。另一扇门通向甬道,是锁着的。她四面看看,想找张床毯或是麻包铺在床上,但是甚么都收起来了。还是宁可快点,不必想得太周到。孩子随时可以哭起来,吵醒他们。反正要不了一会工夫,她小时候有个邻居的女人就是上吊死的。她多带了一条袴带来,这种结实的白绸子比甚么绳子都牢。能够当做一件家常的工作来做,彷佛感到一点安慰似的。

  上面有灰尘的气味,也像那张床一样,自成一个小房间。如果她夏天上吊,为了失窃的事,那是自己表明心迹,但是她知道这些人不会因为她死了,就看得起她些。他们会说这是小户人家的女人惫赖,吵架输了,赌气干的事。现在她是不管这些人说甚么了。如果她还有点放不下,至少她这一点可以满意:叫人看看似乎她生命里有件黑暗可怕的秘密——说是他也行,反正除了二爷她还有个人。

  其实她并没有怎样想到身后的情形——不愿意想。人死如灯灭。眼不见为净。就算明天早上这世界还在这里,若无其事,像正太太看不见的姨奶奶,照样过得热热闹闹的。随它去,一切都有点讨厌起来,甚至于可憎。反正没有她的份了,要她一个人先走了。


第 8 章


  【八】

  绿竹帘子映在梳妆台镜子里,风吹着直动,筛进一条条阳光,满房间老虎纹,来回摇晃着。二爷的一张大照片配着黑漆框子挂在墙上,也被风吹着磕托磕托敲着墙。那回是他叫起来,把她救下来的。他死了她也没穿孝,因为老太太还在,现在是戴老太太的孝。她站着照镜子,把一只手指插在衣领里挖着,那粗白布戳得慌。

  十六年了。好死不如恶活,总算给她挺过去了。当时大家背后都说:“不知道二奶奶为甚么上吊。”照二爷说,那天晚上讲了她几句,因为孩子从庙里回来受了凉,怪她不小心。有人说还是为了头两个月家里闹丢东西的事。还真有佣人说听见夫妻吵架的时候提起那回事。

  三房是不是给她吓住了,没敢说出去?三爷如果漏了点风声出去——他是向来爱讲人的:“卜二奶奶靠不住,”“刘家的两个都靠不住。”亲戚里面凡是活泼点的都在可疑之列。讲她又有人信些,因为她的出身。她寻死就是凭据。是不是因为这罪名太大了,影响太大,所以这话从来没人敢说?这都是她后来自己揣测的,当时好久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连一年以后还不能确定,他们家也许在等着抓到个借口再发放她。老太太算是为了她上吊跟她生气。真要是吊死了成甚么话?她在自己房里养息了几天,再出去伺候老太太,这话从来没提过,不过老太太从此不大要她在跟前。讲起来是二爷身体更差了,要她照应。

  那年全家到普陀山进香,替二爷许愿,包了一只轮船,连他都去了,就剩下她一个人看家。可是调兵遣将,把南京芜湖看房子的老人都叫了回来,代替跟去的人,在宅子里园子里分班日夜巡逻,如临大敌。还怕人家不记得那年丢珠花的事?

  她是灰了心,所以跟着二爷抽上了鸦片烟。两人也有个伴,有个消遣。他哮喘病越发越厉害,吸烟也过了明路了。他死了,她没有他做幌子,比较麻烦。女人吃烟的到底少,除了堂子里人,又不是年纪大的老太太,用鸦片烟治病。

  男人就不同。其实他们又不是关在家里,没有别的消遣,甚么事不能干,偏偏一个个都病恹恹整天躺着,对着个小油灯。大爷三爷因为老太太最恨这个,直到老太太的丧事才公然在孝幔里面摆着烟盘子,躺在地下吸,随时匍匐着还礼。

  楼下摆满了长桌子,裁缝排排坐着,赶制孝衣孝带。原匹粗布簇新的时候略有点臭味,到处可以闻见。七七还没做完,大门口的蓝白纸花牌楼淋了雨,白花上染上一道道宝蓝色。每次吊客进门,吹鼓手“吱…”一齐吹起来,弯弯扭扭尖厉的鼻音,有高有低,像一把乱麻似的,并成一声狂喜的嘶吼,怪不得是红白喜事两用的音乐。她明知道迟早有这样一天,也许会来得太晚了。她每次看见有个亲戚,大家叫她大孙少奶奶的,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大孙少奶奶辈份小,已经快六十岁的人,抱孙子了,还是做媳妇,整天站班,还不敢扶着椅背站着,免得说她卖弄脚小。替婆婆传话,递递拿拿,挨了骂红着脸陪笑。银娣是还比不上她,婆婆跟前轮不着她伺候。再过两年也就要娶媳妇了,当然是个阔小姐。上头老是给她没脸,怎么管得住媳妇?等到老太太死了,分了家,儿子媳妇都不小了,上一代下一代中间没有她的位子。

  其实她这时候她拿到钱又怎样?还不是照样过日子。不过等得太久,太苦了,只要搬出去自己过就是享福了。可以分到多少也无从知道,这话向来谁也不便打听。就连大奶奶三奶奶每天替换着管账,也不见得知道——一向不要她管账,借口是二爷要她照应。她们也顶多偶尔听见大爷三爷说起。大爷算是能干,老太太许多事都问他。三爷常在账房里混,多少也有点数。只有二爷这些事一窍不通。老太太一死,大奶奶把老太太房里东西全都锁了起来,等“公亲”分派。一方面三爷还在公账上支钱。

  本来不便马上分家,但是这一向家里闹鬼,大家都听见老太太房里咳嗽的声音,“啃啃!”第二声向上,特别提高,还有她的旱烟袋在红木炕床磕着敲灰的声音。房门锁着,钥匙早交了出去了。晚上大爷在楼下守灵,也听见楼板上老是磕托一响,是老太太悬空坐着,每次站起来,一双木底鞋一齐落地。银娣疑心是大奶奶弄鬼,也有人疑心她自己,不过大家还是一样害怕。

  “这房子阴气太重,”他们舅老太爷说。“本来也是的,三年里头办了两件丧事。你们还是早点搬出去,不必等过了七七,在庙里做七也是一样。”

  今天提前请了公亲来,每房只有男人列席,女人只有她一个。总算今天出头露面了。她揿了揿发髻,她的脸不打前浏海她始终看不惯。规矩是一过三十岁就不能打前浏海。老了,她对自己说。穿孝不戴耳环,耳朵眼里塞着根茶叶蒂,怕洞眼长满了。眼皮上抹了点胭脂,像哭得红红的,衬得眼睛也更亮。一身白布衣裙,倒有种乡下女人的俏丽。楼下客都到齐了,不过她还要等请,才能够下去。她牵了牵衣服,揭开盖碗站着喝茶,可以觉得一道宽阔的热流笔直喝下去,流得奇慢,浑身冰冷,一颗心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

  “大爷请二奶奶下去,”老郑进来说。

  大厅里三张红木桌子拼成一张长桌子,大家围着坐着,只向她点点头,半欠了欠身,只有三爷与账房先生站起来招呼了她一声。他们留了个位子给她,与大爷三爷老朱先生同坐在下首,老朱先生面前红签蓝布面帐簿堆得高高的。满房间的湖色官纱熟罗长衫,泥金洒金扇面,只有他们家三个是臃肿不合身的孝服,那粗布又不甚白。三个有了些日子的雪人,沾着泥与草屑,坐在一起都有点窘境,三个大号孤儿。三爷自从民国剪辫子,剪了头发留得长长的,像女学生一样,右耳朵底下二寸长,倒正像哀毁逾恒,顾不得理发。她这些年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他瘦多了,嘴部突出来,比较有男子气。老太太临死又找不到他,派人在堂子里大找。

  九老太爷开口先解释为甚么下葬前应当把这件事办了。他行九是大排行,老太爷从前只有他这一个兄弟,跟着哥哥,官也做得不小,也像在座的许多遗老,还留着辫子,折衷地盘在瓜皮帽底下,免得引人注目。他生得瘦小,一张白净的孩儿面,没有一点胡子渣子,真看不出是五十多岁的人,偏着身子坐在太师椅上,就像是过年过节小辈来磕头,他不得已,坐在那里“受头”的那副神气。

  老朱先生报帐,喃喃念着几亩几分几厘,几户存折,几箱银器,几箱磁器,念得飞快,简直叫人跟不上。他每次停下来和上边说话,一定先把玳瑁边眼镜先摘下来。戴眼镜是倚老卖老,没有敬意。现在读到三爷历年支的款子,除了那两次老太太拿出钱来替他还债不算,原来他支的钱算是他借公帐上的,银娣本来连这一点都不确定。看他若无其事,显然早已预先知道,拿器茶碗来喝了一口,从下嘴唇上摘掉一片茶叶。今天是他总算帐的日子,他这些年都像是跟它赛跑一样,来不及地花钱。

  现在这一天到底来了,一座山似的当前挡着路。她也在这里,对面坐着。两个人白布衣服相映着,有一种惨淡的光照在脸上,她不由得想起戏上白盔白甲,阵前相见。她力竭捺下脸上的微笑,但是她知道他不是不觉得。他们难道甚么都不给他留下?不会吧?老太太在的时候不见得知道?也难说。越到后来,她有许多事都宁可不知道。也许谁也不晓得到时候是个甚么情形。照理当然不能都给他拿去还债——他外面欠了那么许多。不过大爷想必还是很费了番手脚。他自己当然不便说这话,长辈也都不肯叫人家儿子一文无着。

  他还剩下四千多块,折田地给他。

  “田地是中兴的基本,万一有个甚么,也有个退步,”九老太爷说。

  芜湖最好的田归他。她的在北边。他母亲的首饰照样分给他做纪念,连金条金叶子都算在内。

  “股票费事,二房没有男人,少拿点股票,多分点房地产,省心。”

  账房读得告一段落,后来才知道是完了。渐渐有人低声谈笑两句,抹鼻烟打喷嚏,抖开扇子。

  她是硬着头皮开口的,喉咙也僵硬得不像自己。

  “九老太爷,那我们太吃亏了。”

  突然宁静下来,女人的声音显得又尖又薄,扁平得像剃刀。

  “现在这种年头,年年打仗,北边的田收租难,房子也要在上海才值钱。是九老太爷说的,二房没有男人。孩子又还小,将来的日子长着呢,孤儿寡妇,叫我们怎么过?”

  骇异的寂静简直刺耳,滋滋响着,像一张唱片唱完了还在磨下去。所有的眼睛都掉过去不望着她。

  九老太爷略咳了声嗽。“二奶奶这话,时世不好是真的。现在时世不同了,当然你们现在不能像老太太在世的时候。现在这时候谁不想省着点?你还好,家里人少,人家儿女多的也一样过,没办法。你们三房是不用说,更为难了。今天的事并不是我做主,是大家公定的,也还费了点斟酌。亲兄弟明算帐,不过我们家向来适可而止,到底是自己骨肉,一支笔写不出两个姚字来。子耘你觉得怎么样?你是他们的舅舅,你说的话有份量。”

  舅老太爷连连哈着腰笑着。“今天有九老太爷在这儿,当然还是要九老太爷操心,我到底是外人。”

  “你是至亲,他们自己母亲的同胞兄弟。”

  “到底差一层,差一层。今天当着姚家这些长辈,没有我说话的份。”

  “景怀你说怎么样?别让我一个人说话,欺负孤儿寡妇,我担当不起。”

  她红了脸,眼泪汪汪起来。“九老太爷这话我担当不起。我是实在急得没办法,不要得罪了长辈。一个寡妇守着两个死钱,往后只有出没有进。不是我吃不了苦,可怜二爷才留下这点骨血,不能耽误了他,请先生,定亲娶亲,一桩桩大事都还没有办。我要是对不起他,我死了怎么见二爷?”

  “二奶奶你非说不够,叫我怎么着?”他嚷了起来。“真不够又怎么?就这么点,你多拿叫谁少拿?”

  她哭了。“我哪敢说甚么,只求九老太爷说句公道话。老太太没有了,只好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主。老太太当初给二房娶亲,好叫二房也有个后代,难道叫他过不了日子,替家里丢人?叫我对他奶奶对他爹怎么交代?”

  “我不管了。”他个子不大,身段倒机灵,一脚踢翻了镶大理石红木椅子,走了出去。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大爷三爷向空中望着。然后不约而同都站了起来,纷纷跟了出去劝九老太爷,就剩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哭。

  “我的夫呀,亲人呀,你好狠心呀,丢下我们无依无靠,”她哭得拍手拍膝盖。“你可怜一辈子没过一天好日子,前世做的甚么孽,还没受够罪,你就这一个儿子也给人家作践。你欠的甚么债,到现在都还不清,我的亲人哪!”

  只有老朱先生不好意思走,一来他的账簿都还在这儿。“二奶奶,二奶奶,”他站在旁边低声恳求着。

  “我要到老太太灵前去讲清楚,老太太阴灵还没有去远呢,我跟了去。小和尚呢?叫他来,我带他去给老太太磕头。他爸爸就留下这点种子,我站在旁边眼看着人家把他踩下去,我去告诉老太太是我对不起姚家祖宗,我在灵前一头碰死了,跟了老太太去。”

  “二奶奶,”他哀求着,又不敢动,又不好叫女佣来伺候,或是叫人倒杯茶来,都彷佛是不拿她当回事。急得他满头大汗,围着她团团转,摘下瓜皮帽来搧汗,又替她搧。“二奶奶,”他低声叫。“二奶奶。”


第 9 章


  【九】

  “挨到下了葬,还是照本来那样分。”搬了家她哥哥嫂嫂第一次来,她轻声讲给他们听,舞台上的耳语,嘘溜溜射出去,连后排都听得清清楚楚。虽然现在不怕被人听见了,她也像一切过惯大家庭生活的人,一辈子再也改不过来,永远鬼鬼祟祟,欠身向前嘁嘁促促。“九老太爷不来,还有人说叫我替他递碗茶。我问这话是谁说的,这才不听见说了。我不管,逢人就告诉。我们是分少了嚜!只要看他们搬的地方,大太太姨太太一人一个花园洋房,整套的新家具,铜床。连三爷算是没分到甚么,照样两个小公馆。”

  “姑奶奶这房子好。”她嫂嫂说。

  “我这房子便宜。”

  她也是老式洋房,不过是个衖堂,光线欠佳,黑洞洞的大房间。里外墙壁都是灰白色水泥壳子,户外的墙比较灰,里面比较白。没有浴室,但是楼下的白漆拉门是从前有一个时期最时行的,外国人在东方的热带式建筑。她好容易自己有了个家,也并不怎样布置,不光是为了省钱,也是不愿意露出她自己喜欢甚么,怕人家笑暴发户。“这些人别的不会,就会笑人,”她常这样说他们姚家的亲戚。

  就连现在分到的东西,除了用惯的也不拿出来,免得像是拣了点小便宜,还得意得很。她原有的红木家具现在搁在楼下,自己房里空空落落的。那张红木大床太老古董,怕人笑话,收了起来,虽然不学别人买铜床,宁可用一张四柱旧铁床。凑上一张八仙桌,几只椅凳,在四十烛光的电灯下,一切都灰扑扑的。来了客大家坐得老远,灯下相视,脸上都一股子黑气,看不大清楚,倒像是劫后聚首一堂,有点悲喜交集。说不出来的况味。她自己坐在烟铺上,这是唯一新添的东西。老太太在日,家里没有这样东西,所以尽管简单,仍旧非常触目,榻床上铺着薄薄一层白布褥子,光秃秃一片白,像没铺床,更有种逃难的感觉。

  “这儿好,地方也大,”炳发老婆说,“等姑奶奶娶了媳妇,多添几个孙子,也是要这点地方。”

  “那还有些时呢。”

  “今年十七了吧?跟我们阿珠同年。”

  表兄妹并提,那意思她有甚么听不出的。“现在不兴早定亲,他堂兄弟廿几岁都还没有。”一提起姚家的弟兄,立刻他们中间隔了道鸿沟。

  “男孩子好在年纪大点不要紧,”她嫂子喃喃地说,“到时候姑奶奶可要打听仔细了,顶好大家都知道的,姑奶奶也有个伴。”

  “那当然,我自己上媒人的当还不够?”

  “就是这话啰,”她嫂子轻声说,“最难得是彼此都知道,那就放心了。”

  阿珠牵着小妹妹进来。他们今天只带了几个小的来。她儿子在隔壁教那小男孩下棋。

  “不看下棋了?”炳发老婆问。

  “看不懂。”阿珠笑着说。

  “这丫头笨。”她母亲说,“还是妹妹聪明。”

  “来,来给姑妈搥背。”银娣叫那小女孩子,“来来来。”她拉着她摸了摸她颈项背后。“嗳哟,鲇鱼似的。”

  “洗了澡来的嚜。”她母亲说,“又皮出一身汗。”

  那孩子怕痒,一扭,满头的小辫子在银娣身上刷过,痒咝咝的。她突然痉挛地抱着那孩子吻她。

  “这些孩子里就只有她像姑妈,不怪姑妈疼她。”她母亲说,“你给姑妈做女儿好不好?不带你回去了,嗯?姑妈没有女儿,你跟姑妈好不好?”

  “吃糖,姐姐拿糖来我们吃。”银娣说。阿珠把桌上的高脚玻璃盘子送过来,她抓了把递给那孩子。“拿点到隔壁去给弟弟,去去去!”她在那孩子屁股上拍了一下。

  孩子走了,她躺下来装烟。房间里的视线集中点自然是她的脚,现在袴子兴肥短,她虽然守旧,也露出纤削的脚踝。穿孝,灰布鞋,白线袜,鞋尖塞着棉花装半大脚,不过她不像有些人装得那么长。从前裹脚,说她脚样好,现在一双脚也还是伶伶俐俐的。她吃上了烟这些年,这还是第一次当着她哥哥躺下来抽烟。炳发有点不安,尤其是自己妹妹。没有人比老式生意人更老式。他老婆和女儿轻声谈笑了几句,又静默下来。

  “几点了?”他说。“我们早点回去,晚了叫不到车。”

  “嗳,一听见城里都不肯去。”他老婆说。

  “现在城里冷静,对过的汤团店也关门了,一年就做个正月生意。”

  “对过的店都开不长。”显然他们夫妇俩常用这话安慰自己。

  “对过哪有汤团店?”银娣说。

  “喏,就是从前的药店。”她嫂子说。

  “药店关门了?”

  “关了好几年了,姑奶奶好久没回来了。”

  “现在这生意没做头,我们那丬店有人要我也盘了它。”

  “其实早该盘掉的,讲起来姑奶奶面上也不好看。”

  到现在这时候还来放这马后炮,真叫她又好气又好笑。“现在这时世真不在乎了。”她说,“能混得过去就算好的了。”

  “现在是做批发赚钱。”他先已经提过有个朋友肯带携他入股,就缺两个本钱,她没接这个喳。

  “药店关门,那小刘呢?”

  “嗳,”柄发老婆说:“那天我看见二舅妈还问,小刘先生在哪里上生意,他娘还在吧?好笑,还叫他小刘先生,他也不小了。”

  “属蛇的,”银娣说。

  炳发吃了一惊。当然是因为从前提过亲,所以知道他的岁数。但是她躺在那里微笑着,在烟灯的光里眼睛半开半闭,远远地向他们平视着。

  “那木匠还在那儿?”

  “那个木匠?”炳发低声问他老婆。

  “还有哪个?那天晚上来闹的那个,”银娣说。

  她哥哥嫂嫂都微窘地笑了。他们都记得那人拉着她手不放,被她用油灯烧了手。

  “谁?谁?”她侄女儿追问母亲,母亲不予理睬。

  “那家伙,吃饱了老酒发酒疯。”炳发说。

  “甚么发酒疯,一向那样,”银娣说,“不过不吃酒没那么大胆子。”

  “那人就是这样没清头。”她嫂子说,“前一向他乡下老婆找了来了,打架,店里打到街上,街上又打到店里,骂他没钱寄回家去,倒有钱打野鸡。”

  这话她听着异常刺耳。她说,“他从前不是这样。”她还以为他给她教训了一次,永远忘不了。他不但玷辱了她的回忆,她根本除了那天晚上不许他有别的生活。连他老婆找了来,她都听不进去。

  她嫂子讲得高兴,偏说,“一向是这样。大家都劝他,四十多岁望五十的人了,还不收心?总算把他老婆劝回去了。”

  银娣不作声,以后一直没大说话。她嫂子也不知道甚么地方得罪了她,再坐了会,问炳发,“我们走吧?”和自己丈夫说话,忍不住声音粗厉起来,露出失望灰心的神气。

  “还早呢,不到十一点。”银娣说。

  “晚了怕叫不到车。”

  “还早呢。……那么下趟早点来。”

  她送到楼梯口,她儿子送下楼去。他现在大了,不叫小和尚了,她叫他学名玉熹。他跟舅舅家的人没甚么话说,今天借着教小表弟下棋,根本不理别人。送了客,她不看见他,一问少爷睡觉了。要照平日她一定会不高兴,今天她实在是气她哥哥嫂嫂,这样等不及,恨不得马上用她的钱,又还想把女儿挜她做媳妇,大的不要,还有小的,一定要她拣一个。长江后浪推前浪。到她手里才几天?就想把她挤下去。玉熹就在隔壁,也不怕给他听见了。在他这年纪,一听见给他提亲,还不马上心野了?——也说不定听见了,不愿意,所以赌气不进来。

  这孩子总算还明白,一向也还好,也知道怕她。她这些年来缩在自己房里,身边的人如果不怕她还了得?连佣人都会踩到她头上来。儿子更不必说了,不怕怎么管得住?还不跟那些堂兄弟们学坏了?大房的几个,就怕奶奶,见了老太太像小鬼似的,背后胆子不知有多大。玉熹倒是一向不去惹他们。不过男孩子们到了这年纪,大家一起进书房,楼上哪晓得他们跑到哪儿去?实在是个心事。分了家出来,她给他请了个老先生,顺便代写写信,先生有七十多岁了,住在家里,她寡妇人家免得人家说话。好在他也念不了两年书了。

  乍清静下来,倒有点过不惯,从前是隔墙有耳,现在家里就是母子俩对瞅着。他从小是这脾气,阴不哜哜的,整天厮守着也还是若即若离。今天晚上她倒是想他陪着说说话,他们从来不提他舅舅家的,讲点别的换换口味,不然嘴里老不是味。她哥哥嫂嫂就是这样,每回来一趟,总搅得她心里乱七八糟。她不想睡,叫老妈子给她篦头。老郑现在照管少爷,她用的都是老人,要是一搬出来就换人,又有得说了。被辞歇的佣人会到别房与亲戚家去找事,讲她的坏话。她实在厌倦了这些熟悉的脸,她们看见过许多事都是她想忘记的。不过留着她们也有桩好处,否则也不大觉得现在是她的天下了。

  “还是北边佣人好。”她说,“第一没有亲戚找上门来,不像本地人。现在家里地方小,厨房里有些闲人来来往往,更不方便。”

  她比他们哪一房都守旧。越是歧视二房,更要争口气。

  半夜了,还一点风丝都没有,她坐在窗前篦头,楼窗下临一个鸽子笼小衖堂,一股子热烘烘的气味升上来,缓缓的一蓬一蓬一波一波往上喷。一种温和郁塞的臭味,比汗酸气浓腻些。小衖的肘弯正抵着她家楼下,所以这房子便宜。现在到处造起这些一楼一底的白色水泥盒子,城里从来没有这样挤,房子小,也是老房子,不论砖头木头都结实些,沉得住气,即使臭也是粪便,不是油汗与更复杂的分泌物。

  忽然有人吵架,窗外墨黑,盖着这层暖和的厚黑毯子,声音似乎特别近,而又嗡嗡的不甚清楚。也说不定是在街上,这么许多人七嘴八舌,衖堂里彷佛没这么大地方。她就听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的嚎叫: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我没给人打过。我是他甚么人,他打我?”像小孩子已经哭完了还硬要哭下去的干嚎。

  “先回去再说,时候不早了,你年纪轻,在外头不方便,有话明天再说。”是个南京口音的女人,老气横秋。这些旁观者七张八嘴劝解,只有她的声音训练有素,老远都听得见。

  老妈子有点窘。“太太,从前老房子花园大,听不见街上打架。”

  银娣正苦于听不清楚,又被她打断了,不由得生气,“老房子自己窝里反。”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那年轻的女人一直叫着,似乎已经去远了。

  “嗳,有话回去跟他讲。”那南京女人劝告着,彷佛是对看热闹的人说,那一对男女显然已经不在这里,“他也是不好,张口就骂,动手就打。”

  大家还在议论著,嚎哭声渐渐消逝,循着一条垂直线的街道上升。城市在黑暗中成为墙土挂着的一张地图。

  她从前在娘家常听到这一类的事,都是另有丈夫有老婆在乡下的。不知道为甚么,在穷人之间似乎并不是坏事。生活困苦,就彷佛另有一套规矩。有的来往一辈子,拆开也没有闹翻。不过一定要大家都没有钱,尤其是女人。不然男人可以走进来就打,要甚么拿甚么。把身体给了人,也就由人侮辱抢劫。

  她从小生长在那拥挤的世界里,成千成万的人,但是想他们也没用。

  她叫老妈子去睡了,仍旧坐在那里晾头发。天热头发油腻,黏成稀疏的一绺绺,似个黑丝繐子披肩。她忽然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过房子的玻璃窗里。就光是一张脸,一个有蓝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远看着她仍旧是年轻的,神秘而美丽。她忍不住试着向对过笑笑,招招手。那张脸也向她笑着招手,使她非常害怕,而且她马上往那边去了。至少是她头顶上出来的一个甚么小东西,轻得痒咝咝的,在空中驰过,消失了。那张脸仍旧在几尺外向她微笑。她像个鬼。也许十六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不知道。

  她很快地站起来,还躺到烟炕上去,再点上烟灯。就连在热天,那小油灯也给人一种安慰。可惜这些烟炕都是预备两个人对躺着的。在耀眼的灯光里,彷佛二爷还在,蜷曲着躺在对过。其实他在与不在有甚么分别?就像他还在这里看守着她。

  再吃烟更提起神来睡不着了。她烧烟泡留着明天抽。因为怕上床,尽管一只只织出那棕色的茧子,瞌睡得生烟澌澌地淋到灯里,才住了手。这里仍旧是灯光底下的公众场所。一上床就是一个人在黑暗里,无非想着白天的事,你一言我一语,两句气人的话颠来倒去,说个不完。再就是觉得手臂与腿怎样摆着,于是很快地僵化,手酸腿酸起来。翻个身再重新布置过,图案随即又明显起来,像丑陋的花布门帘一样,永远在眼前,越来越讨厌。再翻个身换个姿态,朝天躺着,腿骨在黑暗中划出两道粗白线,在膝盖上顿一顿,踝骨上又顿一顿,脚底向无穷尽的空间直蹬下去,费力到极点。尽管翻来覆去,颈项背后还是酸痛起来。有时候她可以觉得里面的一只喑哑的嘴,两片嘴唇轻轻的相贴着,光只觉得它的存在就不能忍受。老话说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她就光躺在那里留恋着那盏小灯,正照在她眼睛里。整个的城市暗了下来,低低的卧在她脚头,是烟铺旁边一带远山,也不知是一只狮子,或是一只狗躺在那里。这天也许要下雨了。外面每一个声音都是用湿布分别包裹着,又新鲜又清楚。熟悉的一声响,撬开一扇排门的声音,跟着噗咯一声,软软胖胖的,一盆水泼在街沿上,是衖口小店倒洗脚水。

  “嗳呵……赤豆糕!白糖……莲心粥!”卖消夜的小贩拉长了声音,唱得有腔有调,高朗的嗓子,有点女性化,远远听着更甜。那两句调子马上打到人心坎里去,心里顿时空空洞洞,寂静下来。她眼睛望着窗户。歌声越来越近了。她怕,预先知道那哀愁的滋味不好受。他弯到衖堂里去了。她从来没听见它这样近,都可以扪出那嗓子里一丝丝的沙哑,像竹竿上的梗纹。一个平凡和悦的男人喉咙,相当年轻,大声唱着,“嗳呵……赤豆糕!白糖……莲心粥!”那声音赤裸裸拉长了,挂在长方形漆黑的窗前。


第 10 章


  【十】

  每年夏天晒箱子里的衣服,前一向因为就快分家了,上上下下都心不定,怕有人乘乱偷东西,所以耽搁到现在才一批批拿出来晒。簇新的补服,平金褂子,大镶大滚宽大的女袄,像彩色帐篷一样,就连她年轻的时候都已经感到滑稽了。皮里子的气味,在熏风里觉得渺茫得很。有些是老太太的,很难想象老太太打扮得这样。大部份已经没人知道是谁的了。看它们红红绿绿挤在她窗口,倒像许多好奇的乡下人在向里面张望,而她公然躺在那里,对着违禁的烟盘,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除了每年拿出来晒过,又恭恭敬敬小心折迭起来,拿它毫无办法。男人衣服一样花花绿绿,三镶三滚,不过腰身窄些,袖子小些。三爷后来有些衣裳比较素净,蓝色,古铜色,也许可以改给她和玉熹穿。这是她第一次觉得他跟别人的丈夫一样,是一种方便,有种安逸感。现在亲戚间的新闻永远是夫妻吵架,男人狂嫖滥赌,宠妾灭妻。

  “还是你好。”女太太们对她说。现在这倒是真话了。

  躺在烟炕上,正看见窗口挂着的一件玫瑰红绸夹袍紧挨着一件孔雀蓝袍子,挂在衣架上的肩膀特别瘦削,喇叭管袖子优雅地下垂,风吹着胯骨,微微向前摆荡着,背后衬着蓝天,成为两个漂亮的剪影。红袖子时而暗暗打蓝袖子一下,彷佛怕人看见似的。过了一会,蓝袖子也打还它一下,又该红袖子装不知道,不理它。有时候又彷佛手牵手。它们使她想起自己和三爷。他们也是刚巧离得近。他老跟她开玩笑,她也是傻,不该认真起来。他没那个胆子。不过是这么回事。她现在想到他可以不觉得痛苦了,从此大家不相干,而且他现在倒霉了,也叫她心平了些。有一点太阳光漏进来,照在红袖子的一角上。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家里吃的西瓜,老妈子把瓜子留下来,摊在篾篓盖上,搁在窗台上晒。对过的红砖老洋房,半中半西,比这边房子年代更久,鸽子笼小衖堂直造到它膝前。一只蜜蜂在对面一排长窗前飞过,在阳光中通体金色。有只窗户不住地被风吹开又砰上,那声音异常荒凉。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都出去了?”她对老妈子说。“干甚么的?”

  “住小家的。”老妈子说。

  分租给几家合住,黄昏的时间窗户里黑洞洞的,出来一支竹竿,太长了,更加笨拙,游移不定地向这边摸索一个立足点。一件淡紫色女衫鬼气森森,一蹶一蹶地跟过来,两臂张开穿在竹竿上,坡斜地,歪着身子。她伸头出去看,幸而这边不是她家的窗户。

  她反正不是在烟铺上就是在窗口,看磨刀的,补碗的,邻居家的人出出进进,自己不给人看见,总是避立在一边。晚上对过打牌,金色的房间,整个展开在窗前,像古画里一样。赤膊的男人都像画在泥金笺上。看牌的走来走去,挡住灯光,白布袴子上露出狭窄的金色背脊。

  这都是笼中的鸟兽,她可以一看看个半天。现在把仇人去掉了,世界上忽然没有人了。她这里只有三节有人上门。这些年她在姚家是个黑人,亲戚们也都不便理睬她,这时候也不好意思忽然亲热起来,显得势利。她也不去找他们。再不端着点架子,更叫这些人看不起。所以就剩下她哥哥一家。炳发老婆下次来是一个人来,便于借钱。

  姑嫂对诉苦,讲起来各有各的难处。各说各的,幸而老妈子进来打断了。

  “太太,三爷来了。”

  “哦?”都是低声,彷佛有点恐怖似的,其实不过是大家庭里保密的习惯。“我就下去。”

  “他来干甚么?”她轻声和她嫂子说。

  自从分家闹那一场,大家见面都有点僵。三爷当然又不同,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来决没有好事。她倒要看他怎样讹她。事隔多年,又没有证人。固然女人家名声要紧,他自己也不能叫人太不齿,现在越是为难,越是靠个人缘。不过到底也说不准,外面跑跑的人到底路数多,有些事她也还是不知道。反正兵来将挡,把心一横,她下楼来倒很高兴似的。大概人天生都是好事的,因为到底喜欢活着。实在不能有好事,坏事也行。坏事不出在别人身上,出在自己身上也行。

  “咦,三爷,今天怎么想起来来的?”她笑着走进来,“三奶奶好?”

  “她不大舒服,老毛病。”

  “一定又是给你气的。你现在没人管了,我真替三奶奶担心。”

  “其实她现在倒省心了,不用在老太太跟前替我交代。”

  “总算你说句良心话。”一坐下来相视微笑,就有一种安全感。时间将他们的关系冻成了化石,成了墙壁隔在中间,把人圈禁住了,同时也使人感到安全。

  “二嫂这房子不错。”

  “这房子便宜,不然也住不起。那天你看见的,分家那个分法,我一个女人拖着个孩子,怎么不着急,不像你三爷,大来大去惯了的。”

  “我是反正弄不好了。”他用长蜜蜡烟嘴吸着香烟。

  “你是不在乎,钱是小事,我是气他们不拿人当人。你们兄弟三人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一死了娘就是一个人的天下。长辈也没有人肯说句话。”

  “他们真不管了。”

  “都是顺风倒。”

  他笑。“二嫂厉害,那天把九老太爷气得呼嗤呼嗤的。一向除了我们老太太那张嘴喳啦喳啦的,他见了这位嫂子有点怕。老太太没有了,也还就是二嫂,敢跟他回嘴。”

  她明知这话是讨她的喜欢,也还是爱听。“我就是嘴直,说了又有甚么用,”她只咕哝了一声。

  “他老人家笑话多了。那回办小报捧戏子,得罪了打对台的旦角,人家有人橕腰,叫人打报馆,编辑也挨打,老太爷吓得一年多没敢出去。”

  “是彷佛听说九老太爷喜欢捧戏子。四大名旦有一个是他捧起来的。”

  “他就喜欢兔子。镜于不是他养的。”

  “哦?”他随口说着,她也不便大惊小怪。九老太爷只有一个儿子叫镜于,已经娶了少奶奶了。“这倒没听见说。”——虽然这些女人到了一起总是背后讲人。她没想到她们没有一个肯跟她讲心腹话。她只觉得她是第一次走进男人的世界。

  “是他叫个男底下人进去,故意放他跟他太太在一起。”“放”字特别加重,像说“放狗”一样。

  “太太倒也肯。”

  “他说老爷叫我来的。想必总是夫妻俩大家心里明白,要不然当差的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这人现在在哪儿?”

  “后来给打发了。据说镜于小时候他常在门房里喊,少爷是我儿子。”

  她不由得笑了。想想真是,她自己为了她那点心虚的事,差点送了命,跟这比起来算得了甚么?当然叔嫂之间,照他们家的看法是不得了。要叫她说,佣人也不见得好多少。这要是她,又要说她下贱。

  “倒也没人敢说甚么,”她说。譬如三爷现在,倒不想争这份家产?九老太爷除了捧戏子,非常省俭,儿子又管得紧,所以他那份家私纹风未动。想必是他有财有势,没人敢为了这么件事跟他打官司,徒然败坏家声,叫所有的亲戚都恨这捣乱的穷极无赖。

  “这是老话了。”他不经意地说。

  “想起来九老太爷也是有点奇怪……”阴气森森不可捉摸。她从来看不出他是个甚么样的人,除了分家那回发脾气——火气那么大,那么个小个子,一脚踢翻了太师椅,可又是那么个活乌龟,有本事把那当差的留在身边这些年,儿子也有了,还想再养一个才放心?难道是敷衍太太,买个安静?

  “从前官场兴这个,”他说。“因为不许做官的嫖堂子,所以吃酒都叫相公唱曲子。不过像他这样讨厌女人的倒少。”

  “九老太太从前还是个美人。”

  “他也算对得起她了。其实不就是过继太太的儿子?”

  她笑了。“这是你们姚家。”

  “也不能一概而论,像我就没出息。人家那才是胆子大。我姚老三跟他们比起来,我不过多花两个钱。其实我傻,”他微笑着说,表情没有改变,但是显然是指从前和她在庙里那次,现在懊悔错过了机会。她相信这倒是个真话,也是气话,因为这回分家,当然他是认为他们对他辣手了些。

  有短短的一段沉默。她随即打岔,微笑着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怪不得都说镜于笨。”她以前是没留神,人家说这话总是鬼头鬼脑的,带着点微笑,若有所思。现在想起来,才知道是说他不是读书种子。他念书念不进去,其实大爷三爷不也是一样?

  “他自己知道不知道?”她轻声问。

  他略摇摇头,半眯了眯眼睛,彷佛镜于就在这间房里,可能听得见。“他老先生的笑话也多。”镜于怕父亲怕得出奇——当然说穿了并不奇怪,而且理所当然——但是虽然胆子小,也闹亏空,出过几回事。

  “我还笑别人,”他说,“自己不得了在这里。二嫂借八百块钱给我,芜湖钱一来了就还你。”

  虽然她早料到这一着,还是不免有气。跟他说说笑笑是世故人情,难道从前待她这样她还不死心,忘不了他?当然他是这样想,因为她没有机会遇见别人。“唉呦,三爷,”她笑着说,“我直抱怨,你还不知道二嫂穷?你不会去找你的阔哥哥阔嫂嫂?”

  “老实告诉你,有些人我还不愿意问他们。”

  “我知道你这是看得起我,倒叫我为难了。搬了个家,把钱用得差不多了,我也在等田上的钱。”

  “二嫂帮帮忙,帮帮忙!我姚老三尽管债多,这还是第一次对自己人开口。”

  “是你来得不巧了,刚巧这一向正闹不够用。”

  “帮帮忙,帮帮忙!二嫂向来待我好。”

  这是话里有话,在吓诈她?

  她斜瞪了他一眼,表示她不怕。“待你好也是狗咬吕洞宾。”

  “所以我情愿找二嫂,碰钉子也是应当的。碰别人的钉子我还犯不着。”

  他尽管嘻皮笑脸,大概要不是真没办法,也不会来找她。他分到的那点当然禁不起他用,而且那些债主最势利的,还不都逼着要钱?这回真要他的好看了。她这回可不像分家那天,坐着现成的前排座位。不但看不见,住在这里这样冷清,都要好些日子才听得见。她先不要说关门话,留着这条路,一刀两断还报甚么仇?有钱要会用,才有势力,给不给要看你高兴,不能叫人料定了。她突然决定了,也出自己意料之外。自己心里也有点知道,这无非都是借口。

  “我是再也学不会你们姚家的人,”她摇着头笑,“只要我有口饭吃,自己人总不好意思不帮忙。”

  “所以我说二嫂好。”

  她白了他一眼。“你刚才说多少?”

  “八百。”

  “谁有这么些在家里?”

  “二嫂压箱底的洋钱包你不止这些。”

  “我去看看可凑得出五百。”

  “七百,七百,”他安慰地说。“也许我七百可以对付过了。”

  “有五百你就算运气了。”

  她到了楼梯上才想起来,炳发老婆还在这里。当着她的面拿钱不好意思。一向对她抱怨姚家人,尤其恨三房,自从闹珠花的事,连她嫂子都受冤枉。这时候掉过来向着他们。未免太没志气。别的不说,一个女人给男人钱——给得没有缘故,也照样尴尬。实在说不过去,她把心一横;也好,至少让她知道我的钱爱怎么就怎么,谁也不要想。

  炳发老婆坐在窗口玩骨牌,捉乌龟。

  “这三爷真不得了,黑饭白饭,三个门口,”她一面拿着钥匙开橱门一面说。“开口借钱,没办法,只好敷衍他一次。”

  她背对着她嫂子数钞票,她嫂子假装不看着她。数得太快。借钱给人总不好意思少给十块,只好重数一次,耳朵都热辣辣起来,听上去更多了。

  “他下回又要来了,”她嫂子说。

  “哪还有下回?谁应酬得起?”

  缺五十块。床头一迭朱漆浮雕金龙牛皮箱,都套着蓝布棉套子。她解开一排蓝布钮扣,开上面一只箱子,每只角上塞着高高一迭银皮纸包的洋钱,压箱底的,金银可以镇压邪气,防五鬼搬运术。

  一包包的洋钱太重,她在自己口袋里托着,不然把口袋都坠破了。他再坐了会就走了,喃喃地一连串笑着道谢,那神气就像她是个长辈亲戚,女太太们容易骗,再不然就是禁不起他缠,面子上下不去,给他借到手就溜了。这倒使她心安理得了些。本来第一次是应当借给他的。即使怕人说话,照规矩也不能避这个嫌疑。在宗法社会里,他是自己人,娘家是外亲。她也就仗着这一点,要不然她哥哥与嫂子又不同,未免使她心里有点难过。她哥哥晚饭后来接她嫂嫂,她提起三爷来过,没说为甚么。还怕他老婆回去不告诉他?


第 11 章


  【十一】

  越是没事干的人,越是性子急。一到腊月,她就忙着叫佣人掸尘,办年货,连天竹、蜡梅都提前买,不等到年底涨价。好在楼下不生火,够冷的,花不会开得太早,不然到时候已经谢了。

  过年到底是桩事。分了家出来第一次过年,样样都要新立个例子,照老规矩还是酌减。迄今她连教书先生的饭菜几荤几素,都照老公馆一样。不过楼上楼下每桌的菜钱都减少了,口味当然差些。她是没办法,只好省在看不见的地方。看看这时势,彷佛在围城中,要预备无限制地支持下去。

  她自己动手包红包。只有几家嫡亲长辈要她自己去拜年,别处都由玉熹去到一到就是。她在灯下看着他在红封套上写“长命百岁”、“长命富贵”,很有滋味,这是他们俩在一起过第一个年。

  她叫王吉把锡香炉蜡台都拿出来擦过了。祖宗的像今年多了两幅,老太太与二爷,都是照片。

  她除了吃这口烟,样样都照老太太生前。过年她这间房要公开展览,就把烟铺搬走了,房里更空空落落的。忙完了到年初又空着一大截子,她把两只手抄在衣襟底下,站在窗口望出去,是个阴天下午,远远的有只鸡啼,细微的声音像一扇门吱呀一响。市区里另有两只鸡遥遥响应。许多人家都养着鸡预备吃年饭,不像姚家北边规矩,年菜没这一项。衖堂给西北风刮得干干净净,一个人也没有。一只毛毵毵的大黑狗沿着一排后门溜过来,嗅嗅一只高炭篓子,站在后腿上扒着往里面看,把篓子绊倒了,马上钻进去,只看见它后半身。它衔了块炭出来,咀嚼了一会,又吐出来仔细看。它失望地走开了,但是整个衖堂里甚么都找不到。它又回来发掘那只篾篓,又衔了根炭出来,咔嚓咔嚓大声吃了它。她看着它吃了一块又一块,每回总是没好气似地挑精拣肥,先把它丢在地下试验它,又用嘴拱着,把它翻个身。

  “太太,三爷来了,”老郑进来说。

  哦,她想,年底给人逼债。相形之下,她这才觉得是真的过年了,像小孩子一样兴奋起来。

  “叫王吉生客厅里的火。”

  她换了身瓦灰布棉袄袴,穿孝滚着白辫子。脸黄黄的,倒也是一种保护色,自己镜子里看看,还不怎么显老。

  “咦,三爷,这两天倒有空来?”

  “我不过年。从前是没办法,只好跟着过。”

  “嗳,是没意思。今年冷清了,过年是人越多越好。”

  “我们家就是人多。”

  “光是姨奶奶们,坐下来三桌麻将。”

  “哪有这么些?”

  “怎么没有?前前后后你们兄弟俩有多少?没进门的还不算。”老太太禁烟之外又禁娶妾,等到儿子们年纪够大了,一开禁,进了门的姨奶奶们随即失宠,外面瞒着老太太另娶了新的,老太太始终跟不上。有两个她特别抬举,在她跟前当差,堂子出身的人会小巴结,尤其是大爷的四姨奶奶,老太太一天到晚“四姨奶奶”“四姨奶奶”不离口,连大奶奶三奶奶都受她的气,银娣更不必说了。这时候她是故意提起她们,让他知道她现在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你现在的两位我们都没看见。”

  “她们见不得人。”

  “你客气。你拣的还有错?”

  “其实都是朋友开玩笑,弄假成真的。”

  她瞅了他一眼。“你这话谁相信?”

  “真的。我一直说,出去玩嚜,何必搞到家里来。其实我现在也难得出去,我们是过时的人了,不受欢迎了。”

  “客气客气。”

  “这时候才暖和些了。二嫂怎么这么省?”

  “嗳呀三爷你去打听打听,煤多少钱一担。北边打仗来不了。”

  他们讲起北边的亲戚,有的往天津租界上跑,有的还在北京。他脱了皮袍子往红木炕床上一扔,来回走着说话,里面穿着青绸薄丝棉袄袴,都是穿孝不能穿的,他是不管。襟底露出青灰色垂须板带,肚子瘪塌塌的,还是从前的身段。房里一暖和,花都香了起来。白漆炉台上摆满了红梅花、水仙、天竹、蜡梅。通饭厅的白漆拉门拉上了,因为那边没有火。这两间房从来不用。先生住在楼下,所以她从来不下楼。房间里有一种空关着的气味,新房子的气味。

  “玉熹在家?”

  “他到钟家去了。他们是南边规矩,请吃小年饭。钟太太是南边人。”

  “那钟太太那样子,”他咕噜了一声。钟太太是个胖子,戴着绿色的小圆眼镜。

  “钟太太不能算难看,人家皮肤好。”

  “根本不像个女人,”他抱怨。

  她也笑了。对一个女人这么说,想必是把她归入像女人之列。不能算是怎样恭维人,但还是使他们在黄昏中对坐着觉得亲近起来。

  “下雪了,”她说。

  像蜢虫一样在灰色的天上乱飞。怪不得房间里突然黑了下来。附近店家“闹年锣鼓”,伙计学徒一打烊就敲打起来。沙哑的大锣敲得特别急,呛呛呛呛呛呛,时而夹着一声洋铁皮似的铙钹。大家累倒了暂停片刻的时候,才听见鼓响,蹬蹬蹬像跑步声,在架空的戏台上跑圆场。这些店家各打各的,但是远远听来也相当调和,合并在一起有一种极大的仓皇的感觉,残冬腊月,急景凋年,赶办年货的人拎着一包包青黄色的草纸包,稻草扎着,切破冻僵了的手指。赶紧买东西做菜祭祖宗,好好过个年,明年运气好些。无论多远的路也要赶回家去吃团圆饭,一年就这一天。

  “嗳,下雪了,”他说。他们看着它下。她这次不会借给他的,他也知道。跟他有说有笑,不过是她大方,他借钱也应酬过他一次。难道每次陪她谈天要她付钱?反而让他看不起。他诉苦也没用,只有更叫她快心。

  他不跟她开口,也不说走。有时候半天不说话,她也不找话说,故意给他机会告辞。但是在半黑暗中的沉默,并不觉得僵,反而很有滋味。实在应当站起来开灯,如果有个佣人走过看见他们黑魆魆对坐着,成甚么话?但是她坐着不动,怕搅断了他们中间一丝半缕的关系。黑暗一点点增加,一点点淹上身来,像蜜糖一样慢,渐渐坐到一种新的原素里,比空气浓厚,是十几廿年前半冻结的时间。他也在留恋过去,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来。在黑暗中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会心的微笑。

  她去开灯。

  “别开灯,”他忽然怨对地迸出一句,几乎有孩子撒娇的意味。

  她诧异地笑着,又坐了下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等到不能不开灯的时候,不得不加上一句,“三爷在这儿吃饭,”免得像是提醒他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还早呢,你们几点钟开饭?”

  “我们早。”

  留人吃饭,有时候也是一种逐客令,但是他居然真待了下来。难道今天是出来躲债,没地方可去?来了这半天,她也没请他上楼去吃烟。虽然说吃烟的人不讲究避嫌疑,当着人尽可以躺下来,究竟不便,她也不犯着。好在他们家吃烟向来不提的,她也就没提。

  饭厅没装火炉,他又穿上了皮袍子。

  “三爷吃杯酒,挡挡寒气。”

  “这是玫瑰烧?不错。”

  “就是衖堂口小店的高粱酒,掺上玫瑰泡两个月,预备过年用的。还剩下点玫瑰,我叫他们去打瓶酒来给你带回去。”

  她喝了两杯酒,房间越冷,越觉得面颊热烘烘的,眼睛是亮晶晶沉重的流质,一面说着话,老是溜着,有点管不住。

  “给我拿饭来。”她对女佣说。

  “二嫂不是不能喝的,怎么只吃这点?”

  “老不喝,不行了。从前老太太每顿饭都有酒。三爷再来一杯。”

  老妈子替他斟了酒,他向她举杯。“干杯。”

  她剩下的半杯一口喝了下去,无缘无故马上下面有一股秘密的热气上来,像坐在一盏强光电灯上,与这酒吃下去完全无干。她连忙吃饭,也只夹菜给他,没再劝酒。

  打杂的打了酒来,老妈子送进来,又拿来一包冰糖,一包干玫瑰。她打开纸包,倒到酒瓶里,都结集在瓶颈。干枯的小玫瑰一个个丰艳起来,变成深红色。从来没听见说酒可以使花复活。冰糖屑在花丛漏下去,在绿阴阴的玻璃里缓缓往下飘。不久瓶底就铺上一层雪,雪上有两瓣落花。她望着里面奇异的一幕,死了的花又开了,倒像是个兆头一样,但是马上像噩兆一样感到厌恶,自己觉得可耻。

  饭后回到客厅里喝茶,锣鼓敲得更紧,所有的店家吃完晚饭都加入了。他伛偻着烤火,捧着茶杯渥着手,望着火炉上小玻璃窗上的一片红光。

  “到过年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从前,”他忽然说。“我是完了。”

  “三爷怎么了?酒喝多了?”

  “怪谁?只好怪自己。难道怪你?”

  她先怔了怔,还是笑着说,“你真醉了。”

  “怎么?因为我说真话?你是哪年来的?跑反那年?自从你来了我就在家待不住,实在受不了。我们那位我也躲着她,更成天往外跑。本来我不是那样的。”

  “这些话说它干甚么,”她掉过头去淡淡的笑着,只咕哝了一声。

  “我不过要你知道我姚老三不是生来这样。不管人家怎么说我,只要二嫂明白,我死也闭眼睛。”

  “好好的怎么说这话?难道你这样聪明的人会想不开?”她笑着说。

  “你别瞎疑心。我只要你说你明白了,说了我马上就走。”

  “有甚么可说的?到现在这时候还说些甚么?”

  “我忍了这些年都没告诉你,我情愿你恨我。给人知道了你比我更不得了。”

  “你倒真周到。害得我还不够?我差点死了。”

  “我知道。你死了我也不会活着。当时我想着,要死一块死,这下子非要告诉你。到底没说。”

  “你这时候这样讲,谁晓得你对人怎么说的?”

  “我要说过一个字我不是人。”

  她掉过头去笑笑。其实这一点她倒有点相信。这些年过下来,看人家不像是知道,要不然他们对她还不是这样。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也真可笑,我这一辈子还就这么一次是给别人打算。大概也是报应。”他站起来去拿皮袍子。“你真心狠,”他站着望着她微笑。“我也是的——就喜欢心狠的女人。”他又伸手去拉她的手,一面笑着答应着,“我走。马上就走。”

  她不相信他,但是要照他这样说,她受的苦都没白受,至少有个缘故,有一种幽幽的宗教性的光照亮了过去这些年。她的头低了下去,像个不信佛的人在庙里也双手合十,因为烧着檀香,古老的钟在敲着。她的眼睛不能看着他的眼睛,怕两边都是假装。但是她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他手里是真的,他的手指这样瘦,奇怪,这样陌生。两个人都还在这儿,虽然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这要给人听见了。”他去关门。

  她不能坐在那里等他。她站起来拦他。叫佣人看见门关着还得了?也糟蹋了刚才那点。她要在她新发现的过去里耽搁一会,她需要时间吸收它。

  他们挣扎着,像缝在一起一样,他的手臂插在她的袖子里。

  “你疯了。”

  “我们有笔帐要算。年数太多了。你欠我的太多,我也欠你太多。”

  她一听见这话,眼泪都涌了上来堵住了喉咙。她被他推倒在红木炕床上,耳环的栓子戳着一边脸颊,大理石扶手上圆滚滚的红木框子在脑后硬帮帮顶上来。没有时间,从来没有。四周看守得这么严,难怪戏上与弹词里的情人,好容易到了一起,往往就像猫狗一样立即交尾起来,也是为情势所迫。尤其是他们俩,除非现在马上,不然决不会再约会在一个较为妥当的地方。他们中间隔的事情太多了,无论怎样解释也是白说。

  她仍旧拼命支拄着,彷佛她对他的抵抗力终于找到了一个焦点,这些年来的积恨,使她宁可任何男人也不要她。抢夺着的袴带在她腰间勒出一道狭窄的红痕,是看得见的边界。他压着她的手,整个身体的重量支在一个肘弯上,弓起身来扯下自己的袴子,胳膊肘子杵痛了她。她同时可以感觉房间外面的危险越来越大,等于极大的压力加在一支火柴盒上,一个玻璃泡上。他们头上有个玻璃罩子扣下来,比房间小,罩在里面抢虾似的挣扎。有人在那里看——也许连他也在看。她的手腕碰着炕床上摊着的皮袍子,毛茸茸的,一种神秘的兽的恐怖,使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劲,一下子摔开了他,也没来得及透口气,一站起来就听到外面的人声,先还当是耳朵里的血潮嗡嗡的巨响。

  是做成的圈套,她心里想。他也听见了。她不等他来拉她,赶紧去开门。没开门,先摸摸头发,拉拉衣服。把门一开,还好,外面没人。也说不定没给人看见门关着。

  王吉的声音在厨房里大声理论。

  “王吉!甚么事?”她叫了声。

  “有人找三爷。”

  两个人在昏暗的穿堂里直走进来,都戴尖顶瓜皮帽,耳朵鼻子冻得通红。黑哔叽袍子,肩膀上的雪像洒了盐一样。

  “这是你们太太?”有一个问王吉,他跟在他们后面。

  “王吉你怎么这么胡涂,晚上怎么放生人进来?”

  “我直拦着——”他说。

  “我们跟三爷来的,请三爷出来。”

  她不理他们。“叫他们出去等着。年底,晚上门户还不小心点,不认识的人让他们直闯进来?”

  “三爷来了!”两个都叫了起来。“吓呀,三爷,叫我们等得好苦,下这么大雪。”“冻僵了,脚也站酸了,一个在前门,一个在后门,一步都不敢走开,等到这时候饭也没吃。”“当你走了,都急死了,叫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嗳,你们外边等着,”三爷一只手拉着一个,送他们出去。“外边等着,我马上就来。去叫黄包车,先坐上等着,我就来。”

  “嗳,三爷,这好意思的?”他们正色和他理论着,“好容易刚找到你,又把我们撵出去,下这么大雪。”

  “甚么人?”她这话不是问任何一个人。

  “我们跟三爷来的,三爷跟我们号里有笔账没清。这位翁先生是元丰钱庄的。”

  “我们也是没办法。”翁先生说,“年底钱紧,到三爷府上去,见不到他,楼底下好些收账的,都带着铺盖住在那里,我们只好也打地铺。等了好些天,今天三爷下来,答应出去想办法,大家公推我们俩跟着去。”

  “好了好了,你们现在知道我在这儿,没溜,这可不是我家,你们不能在这儿闹。你们先走一步,我马上就来。”

  “三爷不要叫我们为难了,要走大家一块走。苦差使,没办法,三爷最体谅人的。”

  “都给我滚,”她说,“再不走叫警察了。这时候硬冲到人家家里来,知道他们是甚么人?王吉去叫警察!”

  “出去出去,”王吉说,“我们太太说话了!”

  三爷把手臂兜在他们肩膀上推送着,一面附耳说话。他们仍旧恳求着,“三爷再明白也没有,我们的苦处三爷有甚么不知道。我们回去没有个交代,还不当我们得了三爷甚么好处,放三爷走了?”

  她岔进来说,“你们到别处讲去,这儿不是茶馆。别人欠你们钱,我们不欠你们钱,怎么不管白天晚上就这么跑进来,还赖着不走?”

  “二嫂,”他第一次转过脸来对着她,被她打了个嘴巴。他正要还手,王吉拚命拉着他,低声求告着,“三爷,三爷。”

  两个债主摸不着头脑,也拉着他劝,“好了好了,三爷,都是自己人,有话好说。”

  他隔着他们望着她。“好,你小心点。小心我跟你算账。”

  他走了,后面跟着那两个和王吉。她不愿意上去,楼上那些老妈子。她回到客厅里,灯光彷佛特别亮,花香混合着香烟气,一副酒阑人散的神气。王吉不会进来的。她没有走近火炉。里面隐隐约约的轰隆一声响,是烧断的木柴坍塌声。从炉上的小窗户望进去,是一间空明的红色房间,里面甚么都没有。

  她站了一会,桌上那瓶酒是预备给他带回去的。她拔出瓶塞,就着瓶口喝了一口。玫瑰花全都挤在酒面上,几乎流不出来。有点苦涩,糖都在瓶底。闹年锣鼓还在呛呛呛敲着。


第 12 章


  【十二】

  老二房的公愚大老爷六十岁生日做寿,有堂会。现在在上海这样大做生日的,差不多只有大流氓。在姚家这圈子里似乎不大得体。虽然大家不提这些,到底清朝亡了国了,说得上家愁国恨,托庇在外国租界上,二十年来内地老是不太平,亲戚们见了面就抱怨田上的钱来不了。做生意外行,蚀不起,又不像做官一本万利,总觉得不值得。政界当然不行,成了投降资敌,败坏家声。其实现在大家都是银娣说的,一个寡妇守着两个死钱过日子,只有出没有进。有钱的也不花在这些排场上,九老太爷是第一个大阔人,每年都到杭州去避寿。

  “老太爷兴致真好。”大家背后提起来都带着酸溜溜的微笑。

  “说是儿子们一定要替他热闹一下。”

  “当然总是说儿子。”

  “你去不去?”

  彷佛是意外的问题,使对方顿了一顿,有点窘,又咕噜了一声,“去呀,去捧场。你去不去?”

  仍旧像是出人意表,把对方也问住了,马上掉过眼睛望到别处去,嘴里嗡隆了一声,避免正面答复。

  谁肯不去?四大名旦倒有两个特为从北京来唱这台戏,在粉红的戏码单上也不争排名。戏台搭在天井里芦席棚底下,点着大汽油灯。女眷坐在楼上,三面阳台,栏杆上一串电灯泡,是个珠项圈,围在所有的脸底下,漂亮的马上红红白白跃入眼底。银娣在这时髦人堆里几乎失踪了。刚过四十岁的人,打扮得像个内地小城市的老太太,也戴着几件不触目的首饰,总之叫人无法挑眼。但是她下意识地给补偿上了,热热闹闹大声招呼熟人,几乎完全不带笑容,坐下来又发表意见:

  “哦,现在旗袍又兴长了,袖子可越来越短。不是变长就变短,从来没个安静日子,怎么怪不打仗?几时袍子袖子都不长不短,一定天下太平了。”

  “亏你怎么想起来的?”卜二奶奶一面笑,眼睛背后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银娣看惯了的,知道又在背诵这套话,去当做笑话告诉人,又成了出名的笑话。每回时局变化,就又翻出来大家研究,这回可太平了,他们倒也有点相信她。

  她现在是不在乎了,一面看戏,随手拉拉侄女儿的辫子。大奶奶的女儿跟前面的一个女孩子说话,两只肘弯支在前排椅背上。

  “嗳哟,小姐怎么掉了这些头发?从前你辫子一大把。一定是姑娘想婆家了。”

  那女孩红着脸把辫子抢了回去。“二婶就是这样。”

  “真的,等我跟太太说,叫王家快点来娶吧。”

  她们妯娌都晋了一级,称太太了。

  “不跟二婶说话了。”那女孩子扭过身去,拉着自己的辫子不放手。

  “你倒好,还留着头发。”卜二奶奶说,“现在的小姐们都剪了。”

  “是王家不叫剪吧?我们大太太自己都剪了。”银娣说。

  “剪了省事。”卜二奶奶说。

  大奶奶的女儿已经站了起来,搬到前排去了。

  “你也真是——”卜二奶奶笑着轻声说,“我还直打岔。”

  “你当她生气了,小姐心里感激我呢。定了亲还不早点过门,猫儿叫瘦,鱼儿挂臭。”

  卜二奶奶一面笑一面骂,“你真是——!你现在是倚老卖老了。”

  “老要风流少要稳嚜。”

  “她哥哥要出洋了?”卜二奶奶继续打岔。

  “现在都想出洋。我们玉熹我倒不是舍不得他,不犯着叫他去充军。现在这时世,你就是中了洋状元回来,还不是坐在家里?不像人家有阔老子的又不同。”“阔”字是他们这些人家通用的代名词,因为忌讳说做官,轻描淡写说某某人“阔了。”大爷新近出山,也有人说落水。北边亲戚与北洋政府近水楼台,已经有两个不甘寂寞的,姚家还是他第一个。

  “你们玉熹你哪舍得?”卜二奶奶喃喃地笑着说,唯恐被人听见跟她讲大爷。卜二奶奶向来胆子小,当着大奶奶,三奶奶,偶然说声“那天跟你们二太太打牌,”都心虚,像犯了法似的,怕人家当做又跟她搬是非了。

  “看见大太太没有?”银娣问。

  “坐在那边。”

  “大爷来了没有?”

  “不晓得,大概还没来吧?”一提起大爷都把声音低了低,带着神秘的口吻。“嗳,你看粉艳霞。”

  那女戏子正在楼下前排走过,后面跟着一群捧场的。她回过头来向观众里的熟人点头,台前一排电灯泡正照着她一张银色的圆脸,朱红的嘴唇。下了装,穿件男人的袍子,歪戴着一顶格子呢鸭舌帽,后面拖着根大辫子。

  “这就是刚才那个?打着大辫子,倒像我们年轻的时候的男人。后头跟着的是他家五少爷?”

  “嗳,说是老五跟今天的戏提调吵架,非要把她的戏挪后。”

  “不怪他们说是儿子们一定要唱这台戏。请了这些大角儿来捧她。从前是小旦,现在是女戏子,都喜欢打扮得不男不女的。”

  她看见她儿子在楼下。从远处忽然看见朝夕相对的人,总有一种突兀感,彷佛比例不对。其实玉熹长得不错,不过个子小些,白净的小长脸,鼓鼻梁,架着副金丝眼镜,穿着马褂,在一排座位前面挤过去,不住的点头为礼,像个老头子一颗头颤动个不停。他那些堂兄弟们顶坏,老是笑他。到了他们这一代,大家都一身西装,一口京片子夹着英文,也会说两句上海话,只有他们二房保守性,还是一口家乡的侉话。亲戚们背后也说他们一家都是高个子,怎么独有他这样瘦小,都怪她的菜太咸。因为省俭,就连老太太在世的时候,要在月费里省下钱来买鸦片烟,所以母子俩老是吃腌菜咸菜咸鱼,孩子长不大,又有哮喘病,是吃得太咸,“吼”住了。她听了气死了,哮喘病是从小有的,遗传的。他爹从前个子多小,连他们老太太也矮。不过大家从来不想到二爷,也是他们家向来忌讳,亲戚们被训练到一个地步,都忘了他。

  “我们玉熹。”她笑着解释她为甚么弯着腰向前看。

  “噢……嗳。大人了。”口气若有所思,她听著有点不是味。又在估量着他个子矮,吃咸菜吃的?

  “都二十岁了,还是像小孩子,怕人,”她说。

  “所以他们说的那些实在可笑,”卜二奶奶带笑咕哝了一声。

  “说甚么?”她也笑着问,心里突然知道不对。

  “笑死人了,说你们玉熹请吃花酒。”

  “我们玉熹?你没看见他见了女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所以好笑。”

  “你在哪儿听见的?”

  “是谁在那儿说——看我这记性!——说是有人碰见三爷——”提起三爷来,眼睛不望着她,但是她知道人家特别注意她脸上的表情有没有变化。大家都晓得他们闹翻了,她打过他嘴巴子。据说是为借钱。就是借钱,这事情也奇怪,外头话多得很。要说真有甚么,那她也不敢,三爷也还不至于这样穷极无聊,自己的嫂子,而且望四十的人了。

  “——说是三爷拉他去吃饭,说玉熹第一次请客,认识的人少,台面坐不满。他没去。”

  “这话更奇怪了。我们跟三爷这些年都没来往。”

  “我也听着不像。”

  “怎样想起来的,借着个小孩子的名字招摇。”

  卜二奶奶笑。“你们三爷的事——”

  “这是甚么时候的事?”

  “没多少时候前头吧?这些话我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是这话实在好笑,所以还记得。”

  “第一他从来不一个人出去。”

  “其实男孩子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跟着他三叔学——好了!”

  “至少有个老手在旁边,不会上当。”

  这句笑话直戳到她心里像把刀。“我就是奇怪这话不知道哪儿来的。”

  “你可不要认真,不然倒是我多嘴了。”

  “三爷现在怎么样?”

  “不晓得,没听见说。三太太今天来了没有?”

  “没看见。三太太现在可怜了。”

  “她还好,”卜二奶奶低声说,“是我对她说的,还是这样好,也清静些。”

  “她搬了家你去过没有?”

  “去打牌的。房子小,不过她一个人也要不了多少地方。”

  “三爷从来不来?”

  “不来也好,不是我说。”

  “这些年的夫妻,就这样算了?为了他在老太太跟前受了多少气。”

  “你们三太太贤慧嚜。”

  “就是太贤慧了,连我在旁边都看不过去。”

  话说到这里又上了轨道,就跟她们从前每次见面说的一样。在这里停下来可以不着痕迹,于是两人都别过头去看戏。

  她第一先找玉熹。刚才他坐的地方不看见他。她在人堆里到处找都不看见,心慌意乱,忽然彷佛不认识他了。现在想起来,他这一向常到陈家去听讲经,陈老太爷是个有名的居士,从前做过总督,现在半身不遂,办了个佛学研究会,印些书,玉熹有时候带两本回来。老太爷吃烟的人起得晚,要闹到半夜。怪不得……

  三爷也不在楼下。不看见他。这两年亲戚知道他们吵翻了,总留神不让他们在一间房里。想必玉熹是在男客中间碰见了他,给他带了出去,也像今天一样,去了又回来,也没人知道。她就是最气这一点,他们两个人串通了,灭掉她。他要是自己来找她,虽然见不到她,到底不同。他这也是报仇,拖她儿子下水。上次她也是自己不好,不该当着人打他。当然传出去了叫人说话。幸而现在大家住开了,也管不了这许多。大房有钱,对二房三房躲还来不及。现在大爷出来做官,又叫人批评,更不肯多管闲事。

  这到底不像南京老四房的二爷,跟寡妇嫂子好,用她的钱在外头嫖。本来没分家,跟他太太住在一起,也不瞒人。大家提起来除了不齿,还有一种阴森的恐怖感。她事实是一年到头一个人坐在家里,佣人是监守人也是见证。外头讲了一阵子也就冷了下来。她又没有别人。不然要叫他抓住把柄,真可以像他临走恫吓的,名正言顺来赶她出去。就怕他有一天真的穷途末路,抽上白面,会上门来要钱,不放他进来就在门口骂,甚么话都说得出,晚上就在衖堂里过夜,一闹闹上好几天。他们姚家亲戚里也有这样的一个。

  她听见说三爷的两个姨奶奶打发了一个,又有了个新的,住在麦德赫司脱路。

  “这一个有钱,”人家说着嗤的一笑。

  “三爷用她的钱?”她问。

  “那就不晓得了——他们的事……这些堂子里的人,肯出一半开销就算不得了了。”

  “长得怎么样?”

  “说是没甚么好。”

  “年纪有多大?”

  “大概不小了,嫁了人好几次又出来。”

  “他们说会玩的人喜欢老的。”越是提起他来,她越是要讲笑话,表示不在乎。

  到底给他找到了个有钱的。也不见得是完全为了钱。虽然被人家说得这样老丑,到他们小公馆去过的都是男人,这些人向来不肯夸赞别人的姨奶奶,怕人家以为自己看上了她。她相信他对这女人多少有点真心。彷佛替她证明了一件甚么事,自己心里倒好受了些。

  但是这些堂子里的人多厉害,尤其是久历风尘的,更是秋后的蚊子,又老又辣,手里的钱一定扣得紧。那他还是要到别处想办法,何况另外还有个小公馆。三奶奶那里他是早已绝迹不去了,自从躲债,所幸躲得面都不见。亲戚们现在也很少看见他。她可以想象他一条条路都断了,又会想到她,也就像她老是又想到他,没有脑子,也没有感情,冷冷地一趟趟回去。这时候就又觉得那冰凉的死尸似的重量蠕蠕爬上身来,交缠着把她也拖着走,那么长,永远没有完,两条大蛇有意无意把彼此绞死了。

  他有没有跟玉熹讲她?该不至于,既然这些年都没告诉人。——那是从前,现在老了,又潦倒,难保不抬出来吹两句。正在拉拢玉熹,总不能开口侮辱人家母亲?也难说,在堂子里甚么话不能讲?留他多坐一会,“怕甚么?她又是个正经人。”她这一项并没有觉得玉熹对她有点两样,难道他这样深沉?他这一点像他爸爸,够阴的。她为甚么上吊,二爷到底猜到了多少,她一直都不知道。

  “呃!”楼下后排一声一声怪叫,把“好”字压缩成一个短促的“呃”,像被人叉住喉咙管。

  那年在庙里做阴寿那天又回来了,她一个人在热闹场中心乱如麻,举目无亲,连根铲,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哪里来的钱?没学会借债,写“待母天年”的字据?不过她不是从前老太太的年纪,家里也不是从前那样出名的有钱。偷了甚么东西没有?她今天出门以前开首饰箱没看见缺甚么。可会是房地契?

  “呃!”“呃!”叫好声此起彼落。

  她不能早走。有些男客向来不多坐,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吃烟的人,要回去过瘾。那是男人。她也不愿意给卜二奶奶看见她匆匆忙忙赶回去。今天开饭特别晚,好容易吃完了,又看戏。她这次坐的离卜二奶奶远,坐了一会儿就去找女主人告辞。跟来的女佣下楼去找少爷,去了半天,回来说宅里的男佣找不到他,问人都说没看见。

  “我们回去了,不等他了。”她说。

  楼下已经给雇了黄包车。这两年汽车多了,包车不时行了,她反正难得出去,也用不着。而且包车夫最坏,顶会教坏少爷们。前两年玉熹出去总派个人跟着,不过现在的少爷们都是一个人出去,他也有这么大了,不能不顾他的面子,就有今天的事。

  她一到家马上开柜子拿出个红木匣子,在灯下查点房地契,又都锁了起来。古董字画银器都装箱堆在三层楼上,这时候晚了,不便开箱子,要是他刚巧回来看见了,反而露了眼,生了心。而且她看见也没有用,应当叫古董商来,对着单子查,万一换了假的。这些本事不怕他不懂,有人教。

  她把佣人一个个叫上来问,都说不知道。这些人还不都是这样,不但怕事,等到事情过去了,他们自己人还是母子,反正佣人倒霉。而且这些年跟着她冷冷清清的,家里东西都不添一件,佣人也都无精打采的,虽然不敢对她阴阳怪气,谁肯多句嘴?

  她亲自去搜他的房间。在黯淡的灯光下,房间又空又乱,有发垢与花露水的气味。墙角堆着一大迭电影说明书,有三尺高。他每次看电影总拿着一大迭,因为印得讲究,纸张光滑可爱,又不要钱。他喜欢范朋克与彭开女士,说她文雅大方,所以明星里只有她称女士。是个黄头发女人,脑后坠着个低低的髻,倒像中国人梳的头。她有点疑心他是喜欢她不像他母亲。他喜欢坐在一排靠外的末端,近太平门,便于脱逃。他一向胆子小,这回都是给人教的,更可恨,没出息。

  她在烟铺上看见他走进来,像仇人相见一样,眼睛都红了。

  “妈怎么先回来了?没有不舒服?”他还假装镇定,坐了下来。

  “你到哪儿去了!”

  “这时候刚散戏,一问妈已经走了,怎么不看完?甚么时候走的?”

  “刚才到处找你找不到,你跑哪儿去了?”

  “没到哪儿去,除非是在后台看他们上装。”

  “还赖,当别人都是死人,一天到晚跑出去鬼混,甚么去听讲经,都是糊鬼。你说,到哪儿去的?说!”她坐了起来。“走过来。问你话呢。说,到哪儿去的?好样子不学,去学你三叔,他惹得的?不是引鬼上身嚜?为了借钱恨我,这是拿你当傻子,存心叫你气死我,你这样胡涂?”

  他不开口,坐着不动。她一阵风跑过去搜他身上,搜出三十几块钱。

  “你哪儿来的钱?说!哪来的钱?”连问几声不应,拍拍两个嘴巴子,像审贼似的。他气得冲口而出:

  “三叔借给我的。”他知道她最恨这一点。

  “好,好,你三叔有钱,你去给他做儿子去。你要像了他,我情愿你死,留着你给我丢人。打死你——打死你——”一面说一面劈头劈脸打他。“他的钱好用的?一共借了多少,带你到哪儿去,要你自己说,不说打死你。”

  他又不作声了。两只手乱划护着头,打急了也还起手来。老郑连忙进来,拚命拉着他。“嗳,少爷!——太太,今天晚了,太太明天问他。少爷向来胆子小,这是吓胡涂了,没看见太太发这么大脾气。少爷还不去睡觉去?”

  她也就藉此下台,让老郑把他推了出去。打这样大的儿子,到底不是事。要打要请出祠堂的板子打。就为了他出去玩,也说不过去。年轻人出去溜溜,全世界都站在他那边。

  她叫人看着他不放他出去,第二天再问他,说:“不怪你,是别人弄的鬼。你说不要紧。”他还是低着头不答。追问得紧了,她又哭闹起来。对他好一天坏一天,也没用,他像是等她闹疲了,也像别的母亲们一样眼开眼闭。过了一向又想溜出去,要把他锁起来,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叫亲戚们听见,第一先要怪她不早点给他娶亲。男孩子一出了书房就管不住,他的老先生去年年底辞馆回家去了。现在不考秀才举人,读古书成了个漫漫长途,没有路牌,也没有终点,大都停止在学生结婚的时候。但是现在结婚越来越晚,他的几个堂兄表兄都是吊儿郎当,一会又是学法文德文,一会又说要进一家教会中学。

  二十四五岁的人去考中学。教会学校又比国立的好些,比较中立。大爷现在出来做官了,大房当然是不在乎了。反正到了他们这一代,离上代祖先远些,又无所谓些,有些儿女多的亲戚人家顾不周全,儿子也有进国立大学的,甚至有在国立银行站柜台的。作父母的抗声把这项新闻淡淡地宣布出来,听者往往不知所措,只好微弱地答应一声,“好哇……银行好哇,”或是“进大学啦?”买得起外汇的可以送儿子出洋,至少到香港进大学,是英属地。

  近两年来连女孩子都进学堂了——小些的。大些的女孩子顶多在家里请个女先生教法文,弹钢琴,画油画。只有银娣这一房一成不变,还守着默契的祖训。再看不起他们二房,他们是烟台姚家嫡系,用不着充阔学时髦攀高。玉熹顶了他父亲的缺,在家里韬光养晦不出去。她情愿他这样。她知道他出去到社会上,结果总是蚀本生意。并不是她认为他不够聪明,这不过是做母亲的天生的悲观,与做母亲的乐观一样普遍,也一样不可救药。她仍旧相信她的儿子一定与众不同,他可以像上一代一样蹲在家里,而没有他们的另一面,他们只顾得个保全大节,不忌醇酒妇人,个个都狂嫖滥赌,来补偿他们生活的空虚。她到现在才发现那真空的压力简直不可抵抗,是生命力本身的力量。

  她所知道的堂子,不过是看那些堂子里出身的姨奶奶们,有些也并不漂亮,一嫁了人,离开了那魅丽的世界的灯光,彷佛就失去了她们的魔力。在她,那世界那样壁垒森严,她对于里面的人简直都无从妒忌起来。她们不但害了三爷,还害他绝了后。堂子里差不多都不会养孩子,也许是因为老鸨给她们用药草打胎次数太多了。而他一辈子忠于她们,那是唯一合法的情爱的泉源,大海一样,光靠她们人多,就可以变化无穷,永远是新鲜的,她们给他养成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习惯。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老是有点心不在焉。现在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剩下这么点她们也要拿去了。


第 13 章


  【十三】

  她叫了媒人给儿子说媳妇。

  “以后他有少奶奶看着他,我管不住了。”

  他结婚是他们讲家世的唯一的机会,这是应当的,不像大房利用祖上的名字去做民国的官。但是亲戚们平日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到了这时候就看出来了——谁都不肯给。他们家二房,老子是个十不全,娘出生又低,要是个姨太太倒又不要紧,她是个十足的婆太太,照她那脾气还了得?说是他们有钱,也看不出来,过得那样省。做媒的只好到内地去物色,拿了无为州冯家一个小姐的照片来,也是老亲,门当户对,相貌就不能挑剔了。

  “嘴这么大,”王熹说,但是他没有坚决反对,照规定也就算是同意了。结了婚他就是大人了,可以自由了。他母亲这两天已经对他好得多,他也就将计就计哄着她。

  “你替我烧个烟泡,这笨丫头再也教不会,”她说:“你小时候就喜欢烧着玩。”

  “我是喜欢这套小玩意,”他捻着白铜挖花小盾牌,滴溜溜的转。

  “你现在坐小板凳太矮了,躺下舒服点。”

  他躺着替她装了两筒。

  “一口气吸到底,”她吃了说,“所以烟泡要大,要松,要黄,要匀,不像那死丫头烧得漆黑的。你一定是在外头玩学会的。”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地出去玩没发脾气。他喃喃地笑着说没有。

  “这一筒你抽。闹着玩不要紧,只要不上瘾。你小时候病发了就喷烟。”

  他接过烟枪,噗噗噗像个小火车似的一气抽完了。

  “你一定在外边学会了。”

  “没有。”

  “玩归玩,这一向不要往外跑,先等冯家的事讲定了。不然他们说你年纪这样轻,倒已经出去玩。”

  难怪人家在堂子里烟铺上谈生意,隔着那盏镂空白铜座小油灯对躺着,有深夜的气氛,松懈而亲切。不过他并不在乎这头亲事成功与否,她也知道,接着就说:

  “我就看中冯家老派,不像现在这些女孩子们,弄一个到家里来还了得?讲起来他们家也还算有根底。你四表姑看见过他家小姐,不曾错到哪里。你要拣漂亮的,等这桩事办了再说。连我也不肯叫你受委屈。我就你一个。”

  别的父母也有像这样跟儿子讲价钱的,还没娶亲先许下娶妾,出于他母亲却是意外。他不好意思有甚么表示,望着他们中间那盏烟灯,只有眼镜边缘的一线流光透露他的喜悦。

  “自己可是要放出眼光来拣,不要像你叔叔伯伯那样垃圾马车。你三叔自己招牌做坏了,你不犯着跟着他在一起混。一个人穷极无赖,指不定背后拿成头,揩你的油剪你的边。这些堂子里人眼睛多厉害,给她们拿你当瘟生,真可以把人一吊吊几年,吊你的胃口。”

  他脸上有一种控制着的表情,她觉得也许正被她说中了。他要是尝到了甜头,早就花了心,这次关在家里这些时,没这么安静。烟灯比甚么灯都亮,因为人躺着,眼光是新鲜的角度,离得又近。头部放大了,特别清晰而又模糊。一张脸许多年来渐渐变得不认识了,总有点怪异可怖,但是她自己也不是他从前的年轻的母亲了。他们在一起觉得那么安全,是骨肉重圆,也有点悲哀。她有一剎那喉咙哽住了,几乎流下泪来,甘心情愿让他替她生活。他是她的一部份,他是个男的。

  他脸上现出一种胆怯的好奇的微笑,忽然使他的脸瘦得可怜。这些年来他从来对她没有甚么指望。而她现在忽然心软了,彷佛被他摸着一块柔软的地方。她也觉得了,马上生气起来,连自己的儿子都是这样,惹不得,一亲热就要她拿出钱来。

  她岔开来谈论亲戚们,引他说话。他有时候很会讽刺,只有跟她说话才露出来。

  “那天大爷去了没有?”他们还在讲那天做寿。

  “就到了一到。”

  一提起来就有一种阴森之感。究竟现官现管,就连在自己家里说话,声音自会低了下来。

  “马靖方没去?”她仍旧是悄悄地问。大奶奶的哥哥马靖方做过吴佩孚的秘书长,吴佩孚倒了,又回上海来了。提起外围的亲戚,向来都是连名带姓,略带点轻视的口吻。

  “他一直没出来吧?有人去找他,也不见客,说老爷不舒服。”

  “所以现在这时势,怎么说得定?”

  “呒!小报上照样捧。人家是“诗人马靖方”。新近还印诗集子,我们这儿也送了一本。老吴那些歪诗都是他打枪手。”

  “也真是——刚巧他们郎舅两个。都出在他们那房。”那是她最快心的一件事。这还是老太太最得力的一个儿子。

  “捧吴佩孚捧得肉麻,甚么儒将,明主。”

  “他们马家向来不要脸,拍你们家马屁。大爷又不同。大爷不犯着。所以老太太福气,没看见。”

  “要是老太太在,大概也不至于。”

  “那当然。那天是谁——?还说‘他本来从前做过道台’,好像他自己在前清熬出资格来,这时候再出来,不是沾老太爷的光。真是!他哪回上报,没把老爹爹提着辫子又牵出来讲一通?”

  “他大概也是没办法,据说是亏空太大。”他学着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字斟句酌的。

  “他那个花法——!”她只咕哝了一声。她向来说他们兄弟俩都是一样,但是她暂时不想再提起三爷。其实大爷不过顾面子些,老太太在世的时候算给他弥缝了过去。一到了自己手里,马上铺开来花,场面越拉越大,都离了谱了,不然怎么分了家才几年,就闹到这个地步?但是遗产这件事。从来跟玉熹不提的。

  “小丰要出洋了,”他的口气有点妒羡。

  “大太太倒放心,不要娶个洋婆子回来。人家都是娶了亲去。”

  “结了婚回来也会离婚的。不是脱了袴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

  “这样喜欢小普,总算没送小普出洋。”

  “舍不得他嘛。”

  她做了个鬼脸。“那小普那讨厌哪——!”大爷就是这样,自己有儿子,还要在族里过继一个,表示他对族里的事热心,而且刚巧他祖父也认过一个族侄做干儿子,就是后来的二老太爷,行二,因为本来已经有儿子。大爷就喜欢人家说他有祖风。“说是小普坏,”她说。二老太爷也坏。做官出名的要钱,做公使带了个法国太太回来,本来已经收集了一大堆姨太太。现在这小普当然不比从前了,一个穷孩子跟着大爷跑跑腿,居然也嫖堂子,长得又难看,矮胖、黑油油的一张脸,老是嘟着嘴不服气的神情,还又有点鬼鬼祟祟。

  大爷是这脾气,越是大家都讨厌这人,想必对他更忠心。弄上这么个儿子,好更觉得自己的威权,不像自己的儿子是天生的、应该的。三爷这些地方比他还明白些,花的钱也值些。他长驻在一个小公馆里,也就是官第,小普一天到晚在跟前当差,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儿子到底有点不便。大奶奶有时候好久见不到大爷,然后由小普带个信来。“大奶奶恨死他了,”银娣说。

  “姨奶奶倒给他拍上了马屁。”

  “嗳,他要是太漂亮倒又不好了。”她打开一只图章形的小白铜盒子,光溜溜的没有接缝,挑出一点生烟,就着烟灯烧。“那天堂会,王家姊妹俩出风头,打扮得像双生子。你看见没有?”

  “看见。”他不屑地掉过眼睛去淡笑着。她们是他表姊妹里最漂亮的,也最会笑人,一提二表婶、熹哥哥,就笑得前仰后合。

  “这两个——”银娣说。“讲起来没爹没娘,跟着寡妇婶娘过,王三太太自己没钱,就不沾小姐们的光,人家当她总也省点。吓!一天到晚闹着要婶娘请客。算是带着小姐们做针线,陪着出去,吃馆子听戏当然是婶娘会账,难道叫孩子们给钱?嗳,别看人家阔小姐,就喜欢占小便宜。男朋友送礼,送得越重越喜欢。这些男朋友也肯下本钱,可把王三太太吓死了,说闹得简直不象样。”

  “那位太太哪管得住她们?”他脸红红地嗤笑着。

  “年纪轻轻的这样刮皮,嘴又刻薄,不是我说,不是长寿相。老子娘都是痨病死的。”

  “她们也有肺病?”他似乎吃了一惊。

  “都有,忌讳说。不过说良心话,要不是老子死得早,也不会有钱丢下来。所以她们家就是她们那房有钱。说我们二房没有男人,我们二房也还幸亏没有男人。”

  现在有了。她这话一出口就想到,他倒似乎没想到自己身上。他还是喜气洋洋的,又有点羞意,包围在一层玫瑰色的光雾里。

  “刘二爷当上银行经理了,”他说。

  “还不是要他入股子?”上海这地方,有点钱投资的人,再危险也没有。谁像她憋得住?这些男人都是随心所欲惯了的,这时候也是报应,落得都跟她一样,困住了一动都不敢动。有的憋了多少年,闷狠了又大花一阵,或是又弄个人,或是赌钱,做生意,一看去了一大截子,又吓得安静下来。

  “他做股票赚了点钱。”

  “他有钱,”她只咕哝了一声,就此把刘二爷撇下不提。他本来有钱。

  “陈家还住在静安寺路?”

  “嗳,他们的小骍说是喜欢跳舞。”

  “陈家现在靠甚么?”

  “他们老太太有钱,”她咕噜了一声。

  只要提起个名字就使人做会心的微笑,这些人一个个供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各自有他的一角,还不肯安静,就像死了闹鬼似的,无论出了甚么新闻都是笑话奇谈。亲戚们自从各自分成小家庭,来往得不那么勤,但是在这一点上是互相倚赖的,听到一个消息,马上眼睛一亮,脸上泛起了微笑,人也活动些,浑身血脉流通起来,这新闻网是他们唯一的血液循环。自己没事干,至少知道别处还有事情发生,又是别人担风险。外面永远是风雨方殷,深灰色的玻璃窗,灯前更觉得安逸。这一套人名与亲戚关系,大家背得熟极而流,他是从小跟她学会了的。点名从来点不到他父亲,也不提她娘家。他没有父母,她没有过去,但是从来觉都不觉得,他们这世界这样丰富而自给。

  又讲起那天的堂会。

  “他们家老五看上了粉艳霞,”他笑着说。

  “我看见他们,她刚下了装出来。”

  “下了装可没甚么好看。”

  “风头不错。”

  “还活泼,”他承认,又赶紧加上一句,“在台上。”

  “嗳,这些女戏子在台下有时候板得很,其实她们比现在这些小姐们管得紧,自己的娘跟出跟进。差不多唱戏的人家都是北边人,还是老规矩。”

  “她们家累重,还要养活自己的琴师、班底,多少人靠着一个人吃饭。老五要是娶粉艳霞,该要多少钱?”

  “老五不要想。第一他爸爸不肯,人招摇了。所以她们唱戏的嫁人也难,都是给流氓做姨奶奶。她们也可怜,不要看出风头。人家有真心对她们,她们也知道感激。有个汪老太太戏迷,捧女戏子,认干女儿,照样送行头送桌围。干女儿倒也孝顺,老是按来住,后来就嫁了他们家少爷做姨奶奶。”

  他红了脸。“是谁?在上海唱过?”又问,“那个汪家?”

  只有讲到哪个女孩子,他心里才进得去。

  “叫甚么的?——是杭州大世界的台柱。”

  他不由得格吱一笑。上海的大世界已经是给乡下人观光的,杭州的大世界想必更像乡下赛会。

  “他们的京戏班子算好的。她唱青衣,说是漂亮得很,嗓子也好。”

  “粉艳霞的嗓子没甚么好,”他说。

  “唱花旦本来用不着,连小翠花都是哑嗓子。女孩子向来声音窄,所以人家说男人唱旦角反而嗓子好。等到破了身,喉咙又宽些。”

  “粉艳霞大概有二十多岁了吧?不见得喉咙还要变?”他脸红红地笑着。

  “哦,这些女戏子家里看得她们多紧,你不要看她们跟小五这批人混着,那是应酬。”

  他们把她和别的一个个比着。有的腰比她细,但是她腰身灵活。她的脸太圆,看得出脸上贴的片子一直贴到前面来。她穿男装漂亮,反串想必出色。银娣自己觉得有点可笑,两人并肩站着,两张痴痴的脸浴在一个遥远的太阳的光辉里,恋恋地评头品足说个不完,又还老是遗憾的口吻。但是试探他是有刺激性的,她可以觉得年轻人的欲望的热力。只要她肯跟他讲粉艳霞,她自己就是开天辟地第一个女人,因为只有她是真的,她在这里,她有经验。

  其实她对京戏知道得不比他多,不过向来留心听人说。她这一代的女人的公敌是长三妓女,都会唱两句戏。唱戏的这行是越过她们头上去,更高级的魅艳。她是本地人,京戏的唱词与道白根本听不大懂,但是刚巧唱花旦的那身打扮也就是她自己从前的袄袴,头上的亮片子在额前分披下来作人字式,就像她年轻的时候戴的头面。脸上胭脂通红的,直搽到眼皮上,简直就是她自己在梦中出现,看了很多感触。有些玩笑戏,尤其是讲小家碧玉的,伶牙俐齿,更使她想起自己当初。真要是娶这么一个到家里来,那她从前在黑暗的阳台上偷听楼下划拳唱戏,那亮晶晶的世界从来不容她插足的,现在到底让她进去了,即使只能演太后的角色。

  向来老太太们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是有这传统的。像“红楼梦”里的老太太,跟前只要美人侍奉。就连他们自己家的老太太不也是这样?娶媳妇一定要拣漂亮的,后来又只喜欢儿子的姨奶奶们,都是被男人搁在一边的女人,组成一个小朝廷,在老太太跟前争宠。她要给儿子纳妾,那当然又两样,娶个名美人来,小两口子是观音身边的金童玉女,三个人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微笑,因为她知道他们关上房门以后的事,是她作成他们,骨肉之情有了一重新的关系,活跃起来了。但是她知道这都是假的,自骗自。有些女人实在年纪大了,可以就中取得满足。

  “我晓得你喜欢粉艳霞,”她微笑着说。

  “我没资格,”他微笑着咕哝了一声。

  “要是真要也有办法。要认识她们还不容易?要找人跟她们老子娘讲价钱比较费事。譬如黄三爷喜欢玩票,有名的戏子都认识。差不多的女戏子都讲究拜他们做师傅,师傅讲句话有份量。九老太爷就是出名捧角的,当然我们不犯着找他。要找人,多的是。有人认识开戏馆的,那都是流氓,要不然在租界上也开不了戏园子。这些唱戏的人家,不是流氓也拿不住他们。”

  听她闲闲地说来,轻言慢语的,头头是道,他像孩子们听神话似的,相信,而又不甚信。他们家还有多大势力他完全没有数。至于钱,当然他知道总比她一向口气里要多些。难道她瞒着他是因为他还小,现在他大了才告诉他?难道她省下钱来都是预备花在这一项大冒险上,给他买爱情与名望,作为一个名伶的护花主人?一样做小,当然情愿嫁个少爷,年纪轻,又是名门之后,又不像老五他们在外边玩惯了的。如果讲明以后不再有别人……可惜先要娶亲,娶了亲又还要再等一个时期。但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反正无论甚么事都要老等着,没办法,也等惯了。

  “就是这一点麻烦:刚红起来,老子娘不肯放她们走的,总要等赚足几年再说。好在还年轻。她们这些人嫁人也难,”她喃喃地娓娓说下去,织着她的鸦片梦。在他的年纪,他需要一个梦想,才能够约束自己。让他以为他要是听话,她真肯拿出钱来替他娶粉艳霞。等他吃上了烟,他会踏实些,比较知道轻重。

  吃烟她倒又不怕冯家听见。

  “怕甚么?我们吃得起,”她会告诉媒人。

  现在年轻人不大有吃烟的,现在是兴玩舞女、闹离婚。他要是吃了烟肯安静蹲在家里,冯家也不会反对。大爷三爷他们吃烟照样出去,不过他们的情形不同。第一他们手里有钱。没有钱吃上了烟,就顾到这口烟。他要到堂子里过瘾哪儿行?靠三爷接济他那两个钱能到哪里?还是家里这张铺。总有一天他也跟她一样,就惦记着家里过日子与榻上这只灯,要它永远点着。她不怕了,他跑不了,风筝的线抓在她手里。


第 14 章


  【十四】

  定了亲,时而有消息传来,说冯家小姐丑。

  “不会吧?”银娣说,“这些人嘴坏,给他们说出来还有好的?你四表姑看见过的,没几年前的事。虽然说女大十八变,相片上是大人了,有现在这年纪了。你四表姑说相片像。”

  “相片也够丑的,”玉熹说。

  “有人不上照,无为州大概也没有好照相馆。我本来说再托人去看看,就难在顺便——谁到无为州去?要是太明了,他们家又还不肯给人相看。不是看在老亲份上,连张照片都不肯落在人家手里。”

  他不好意思老是嘀咕这件事,不过看得出来他老惦记着,不放心。

  “我们家从来没有过退婚的事,”她说,“无缘无故把人家小姐退掉,这话也不好说。还是改天再托人打听打听。”

  做媒的时候,男家的条件本来是要早娶,半年后就娶过来了。近年来都是文明结婚,忌讳新娘子穿白的就穿粉红。银娣在这些事上也从俗,不想太特别,不过文明结婚要请主婚人证婚人,要拣有名声地位的才有面子,她自从替儿子提亲这样难,把这些亲戚故旧都看透了,也犯不着再为这件事去求人,索性老式结婚,连租礼堂这笔费用都省了。

  “老法结婚!”女人们都笑嘻嘻地说,“现在都看不到了。”

  她都推在女家身上。“他们要嚜!他们还是老规矩。”

  她其实折衷办理,并没有搬出全套古董玩艺给他们取乐,因为大家看着确是招笑,就连那些怀旧的女太太们,喃喃地说着“嗳,从前都是这样,”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是像从前,不过变得乡气滑稽了,嘲弄她们最重要的回忆。

  现在大家都不赞成老式新房一色大红,像红海一样,太耀眼,刺目,所以她布置的新房极平常,四柱床,珠罗纱帐子,只有床上一迭粉红浅绿簇新的绸面棉被有几分喜气,衬着凝冷的冬天的空气与灰黯的一切,使人微微打个寒颤。楼下也只有门头上挂着彩绸,大红大绿十字交叉着,坠着个绣球花式的绉折球。新郎披红,也是同样的红绸带子,斜挂在肩膀上,此外就是戴顶瓜皮帽,与众不同些,跟客人都站在幽暗的大房间中央,人多了没处坐,应酬话早说完了,只好相视微笑。

  “还不来!……”客人轮流地轻声说。一群孩子们更等得不耐烦。

  “要等吉时,”有人说。

  “时辰早到了。花轿去了几个钟头了?”

  “今天好日子,花轿租不到呢。现在少,就这两家。在城里。……城里到一品香,还好,没多少路。”

  女家送亲到上海来,住在一品香。

  “还不来!”

  “谁晓得他们?”新郎咕噜着,低下头来扯扯身上挂的红绸带子,望着那颗绣球作自嘲的微笑。

  终于有人低声叫着“来了来了。”孩子们都往外跑。大门口放了一通鞭炮。银娣在楼上陪客,也下来了。没叫小堂名,呜哩呜哩吹着,倒像租界上的苏格兰兵操兵。军乐队也嫌俗气,不比出殡。索性没有音乐。

  人堆里终于瞥见新娘子,现在喜娘也免了,由女家两个女眷搀着,一身大红绣花细腰短袄长裙,高高的个子,薄薄的肩膀,似乎身段还秀气。头上顶着一方红布,是较原始时代的遗风,廉价的布染出来,比大红缎子衣裙颜色暗些,发黑。那块布不大,披到下颏底下,往外撅着,斧头式的侧影,像个怪物的大头,在玉熹看来格外心惊。

  新娘子进了洞房坐在床上,有个表嫂把他拉到床前,递了根小秤给他。他先装胡涂,拿着不知道干甚么,逗大家笑,然后无可奈何地表演一下,用秤杆挑掉盖头。

  闹房的突然寂静下来,连看热闹的孩子们都噤住了。凤冠下面低着头,尖尖的一张脸,小眼睛一条缝,一张大嘴,厚嘴唇底下看不见下颏。他早已一转身,正要交还秤杆走开了,又被那表嫂叫住了。

  “盖头丢到床顶上。丢得高点!高点!”

  他挑着那块布一撩撩上去,转身就走。但是新娘子不得不坐在那里整天展览着。

  银娣一有机会跟儿子说句话,就低声叫“嗳呀!新娘子怎么这么丑?这怎么办?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新娘子到她房里来,低声叫声“妈,”喉咙粗嗄,像个伤风的男人,是小时候害过一场大病以后嗓子就哑了。

  “倒像是吃糠长大的,”银娣背后说。她对亲戚说,“我们新娘子的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玉熹倒还镇静,彷佛很看得开,反正他结婚不过是替家里尽责任。其实心里怎么不恨?从小总像是他不如人,这时候又娶了这么个太太。当然要怪他母亲,但是家里来了个外人,母子俩敌忾同仇,反而更亲密起来,常在烟榻上唧唧哝哝,也幸而他们还笑得出。算他们上了无为州冯家的当。好比两族械斗或者两省打仗,他是前线的外国新闻记者,特殊身分,到处去得,一一报告。他讲起堂子里人很有保留,现在亟于撇清,表示他与这女人毫无感情,所以甚么都肯说。

  新娘子也有点知道,每天早上到银娣房里来,一点笑容也没有,粗声叫声妈。她梳个扁扁的S头,额前飘着几丝前浏海,穿着一色的薄呢短袄长裙,高领子,细腰,是前几年时行的,淡装素抹,自己知道相貌不好,总是板板的,老老实实,不像别的女孩子怕难为情。老气横秋,银娣背后说,没看见过这样的新娘子。

  她一天到晚跟她找碴子。三十年媳妇三十年婆,反正每一个女人都轮得到。没有一天不出事,玉熹少奶奶常常回到房里去哭。玉熹有时候也偷偷地安慰她,但是背后又跟他母亲讲她。他和他母亲像是多年的好朋友,他自己结了婚,势不能不满足对方的好奇心,一半也是忍不住夸口,而她总是闲闲的,彷佛无所不知,使他不感到顾忌。

  他又出去蹓了,借口躲家里的口舌是非。她盘问得相当紧,至少知道他现在是“独蹓”,没跟三爷在一起。但是她仍旧扣着他的钱。他在堂子里摆不出架势来,讲起堂子里人总是酸溜溜的带着讽刺的口吻,当然也是迎合他母亲的心理。但是日子久了,他成绩还不错,他学了一口上海话——到底他母亲是本地人——在那种场合混着,不讨人厌,而且究竟年轻占便宜,一个少爷家,又会陪小心,没有少爷架子。他并没有着迷,从来没说要娶回家来的话。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叫他母亲得意:不要看他年纪轻轻的没有经验,玩得比大爷三爷精明,强爷胜祖,他们这些人哪一个不迷恋长三书寓?他是她驻在敌国的一个代表,居然不替她丢脸。

  “熹哥哥坏,”现在他的堂表姊妹都这样说。

  “怎么坏?”

  那一个别过头去,不耐烦地吭了一声,似乎不屑回答。“还不是嫖?”低低地咕噜了一声。

  堂子里现在只有老年人去,或是旧式生意人,所以不但坏,而且不时髦。下次她们看见了他,不免用异样的眼光多看了他一眼,在他旧式的外表下似乎潜伏着一种阴森的罪恶感,像她们小说里读到的内地大少爷,无恶不做。他站在桌子旁边,个子矮小的人有一种特殊的稳重,穿着藏青绸袍子,现在不戴眼镜了,苍白的小白脸,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中间分着。她们招呼他一声,他只朝她们的方向很快地点个头,正眼也不看她们,还是照从前的规矩。对他母亲唯唯诺诺,而在他眼睛背后有一种讽刺的微笑。他母亲当着人从来不理他的,只偶尔低声发句命令,眼睛望着别处,与对媳妇一样。

  是阴历新年。正月里拜年的人来人往,时髦小姐们都是波浪形的头发贴紧在头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夹袍子,磕了头马上又穿上大衣,把两只手插在皮领子底下渥着。

  “在二婶那儿冻死了,”她们在别处一见面就抱怨,“这么冷的天,都不装个火炉。”

  “有人说他们的莲子茶撤下去拿给别人吃,恶心死了。”

  “真怕上他们那儿去。二婶说的那些话,都气死了!”噘着嘴腻声拖长了声音。

  “这回又说甚么?”

  “还不是她那一套?”无论怎么问也不肯说。

  “熹嫂嫂真可怜,站在楼梯口剥莲子,手上冻疮破了,还泡在凉水里。问她为甚么不叫佣人剥,吓死了,叫我别说,‘妈生气。’”

  楼梯口搁着一张有裂缝的朱漆小橱,莲子浸在一碗水里,玉熹少奶奶个子高,低着颈子老站在那里剥。大房的二小姐搬了张椅子出来叫她坐,她无论如何不肯坐。房门开着,里面看得见。

  银娣这一向生病,刚起来,坐在床上,人整个小了一圈,穿着一套旧黑哔叽袄袴,床上挂着灰色的白布帐子。那张四柱铁床独据一方靠墙摆在正中,显得奇小。她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客人坐得远,简直听不见,都不得不提高了喉咙。

  “你怎么啦,二太太?”大奶奶用打趣的口吻大声问,像和耳朵聋的老太太说话,不嫌重复。

  “怎么不舒服啊?怎么搞的?”

  “咳,大太太,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呵。”

  “怎么啦?你从前闹胃气疼,这不是气疼吧?找大夫看了没有?”她不说是媳妇气的,别人也只好装迷糊。

  “害了一冬天了,看我瘦得这样。大太太你发福了。”

  “肥了。”娇小的大奶奶现在胖得圆滚滚的,十足是个官太太。

  “这才是个福太太的样子。”

  “你福气呃,你好。可怎么娇滴滴起来了?怎么搞的?”

  亲戚们早已诊断她的病是吃菜太咸,吃出来的,和她儿子长不高是一个缘故。她家的菜出名的咸,据说是为了省菜,其实也很少有人尝到。家里有事总是叫北方馆子的特价酒席,才八块钱一桌。平常从来不留人吃饭,只有她过生日那天有一桌点心,大家如果刚巧赶上了,就被让到外间坐席。她站在大红桌布前面,逐个分布粗糙的寿桃,眼睛严厉地钉在自己筷子头上,不望着人,不管是大人小孩子,她不能不给,他们也不能不吃。

  今年过年,她留下几个女眷打牌。她那天精神还好。玉熹少奶奶进来回话,又出去了。

  “你不要看我们少奶奶死板板的那样子,”她在牌桌上说,“她一看见玉熹就要去上马桶。”

  大家笑了一阵,笑得有点心不定。她为了证明这句话,又讲了些儿子媳妇的秘密,博得不少笑声。“这话我怎么知道的?我也管不到他们床上。不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男人家嘴敞,到了一起,甚么都当笑话讲,他们真不管了。想想从前老太太那时候,我们回到房里去吃饭,回来头发稍微毛了点都要骂,当你们夫妻俩吃了饭睡中觉。‘甚么都肯,只顾讨男人的喜欢,’这话不光是婆婆讲,大家都常这样批评人。男人不喜欢,又是你不对。那时候我们都说冤枉死了,其实也是,只顾讨他喜欢,叫他看不起,喜欢也不长久。这是从前,现在是……真是我们听都没听见过。还说‘我们这样的人家’!”

  这话辗转传到玉熹少奶奶耳朵里,她晚上跟他又哭又闹,不肯让他近身。两人老是吵,有时候还打架。银娣更得了意,更到处去说。人家也讲他们,但是只限于夫妻间与年纪相仿的人们。两个女太太把头凑在一起,似乎在低声讲某人病情严重。忽然有一个鼻子里爆出一声厌烦的笑声,重又俯身向前去咬耳朵,面有难色,彷佛吃不惯耳朵。

  “他们家就喜欢讲这些。”另一个抱怨着。

  玉熹少奶奶病了。银娣先说是装病。拖得日子久了,找了个医生来看,说是气虚血亏,也就是痨病。银娣连忙给玉熹分房,搬到楼下去。

  “照这样我甚么时候才抱孙子?小痨病鬼可不要。你也要个人在身边,不能白天晚上往外跑,自己身子也要紧。我把冬梅给你,她也大了。”

  他从来没考虑过他母亲这丫头,不但长得平常,他从小看惯了她是个拖鼻涕小丫头。最近还闹过,开饭的时候他看见她端着一碗汤进来。

  “冬梅的指甲又泡在汤里,脏死了。叫她别这么拿着,又把大拇指掐在碗里。”

  银娣这时候忽然发现她有些好处。“说她呆,还是厚道点好,有福气。她皮肤白,一白遮三丑,打扮起来又是个人。五短身材有福气的,屁股大,又方,是宜男相。不过是借她肚子生个儿子,家里这一向太晦气,要冲一冲。丫头收房其实不算,也不叫姨奶奶,就叫冬姑娘。我们还是叫她冬梅。”暗示这不妨碍他正式纳妾,等到手边方便点的时候。

  现在根本谈不到,还是年年打仗,现在是在江西打共产党。鸦片烟一天比一天贵,那黝暗的大糕饼近于臼型,上面贴着张黄色薄纸,纸上打着戳子,还是前清公文的方体字,古色古香。那一大块黑土不知道是甚么好地方掘来的,刚拆开麻包的时候香气最浓。小风炉开锅熬着,搁在楼梯口,便于看守。那焦香贯穿全屋好几个钟头,整个楼面都神秘地热闹起来,像请了个道人住在家里炼丹药。大家谁也不提起那气味,可是连佣人走出走进都带着点笑意。

  她每天躺在他对过,大家眼睛盯着烟灯,她有时候看着他烟枪架在灯罩上,光看着那紫泥烟斗喙尖上的一个小洞,是一只水汪汪的黑鼻孔,一颗黑珠子呼出呼进,蒙蒙的薄膜。是人家说的,多少钞票在这只小洞眼里烧掉。它呼嗤呼嗤吸着鼻涕,孜——孜——隔些时嗅一下,可以看得人讨厌起来,的确是个累赘,但是无论怎么贵,还是在她自己手里,有把握些,不像出去玩是个无底洞。靠它保全了家庭。他们有他们的气氛,满房间蓝色的烟雾。这是家,他在堂子里是出去交际。

  她知道他有了冬梅会安顿下来的。吃烟的人喜欢甚么都在手边,香烟罐里垫着报纸,偎在枕边代替痰盂,省得欠起身来吐痰。第一要方便省事,他连他少奶奶长得那样都不介意。

  冬梅烫了飞机头,穿着大红缎子滚边的花绸旗袍,向太太和少爷磕头,又去给少奶奶磕头。但是睡在床上被人向她磕头是不吉利的,生着病尤其应当忌讳。银娣自己不在场,预先嘱咐过女佣们,还没拜下去就给拉住了。

  “就说‘给少奶奶磕头。’说也是一样的。”

  不是一样的,给冬梅又提高了身分。本来已经把前面房间腾出来给她,拣最好的佣人伺候她,叫她管家,夸得她一枝花似的。玉熹少奶奶躺在一间后房里,要甚么没有甚么,医生也不来了,她娘家听见了,从无为州叫人来看了她一次。银娣后来坐在房门口叫骂了三个钟头:

  “我们这儿苦日子过不惯,就不要嫁到我们家来。倒像请了个祖宗来了。要回去尽管去,去了别再来了,谢天谢地。我晓得是嫌冬梅,自己骑着茅坑不屙屎,不要男人,闹着要分床、分房。人家娶媳妇干甚么的,不为传宗接代?我倒要问问我们亲家。他们要找我们说话,正好,我们也要找媒人说话。拿张相片骗人,搞了个痨病鬼来,算我们晦气。几时冬梅有了,要是个儿子,等痨病鬼一断了气马上给她扶正。”

  她养成了习惯,动不动就搬张板凳骑着门坐着,冲着后房骂一下午。冬梅的第三个孩子生下来,少奶奶才死。扶正的话也不提了。


第 15 章


  【十五】

  她有时候对玉熹说,“叫人家笑话我们,连个媳妇都娶不起?还是我恶名出去了,人家不肯给?”

  “我不要,”他说。

  “他也是受够了,实在怕了,”她替他向别人解释,“他不肯嚜,只好再说了。”

  只要虚位以待,冬梅要是上头上脸起来,随时可以扬言托人作媒,不怕掐不住她。她现在还不敢,不过又大着肚子挺胸凸肚走出走进,那副神气看着很不顺眼,她又不傻,当然也知道孩子越多,娶填房越难。差不多的人家,听见说房里有人已经不愿意,何况有一大窝孩子,将来家私分下来有限,图他们甚么?

  孩子多了,银娣嫌吵,让他们搬到楼下去又便宜了他们,自成一家。一天到晚在跟前,有时候又眉来眼去的,叫人看不惯。玉熹其实不大理她,不过日子久了,总像他们是夫妻俩。

  他还算有出息的。虽然不爱说话,很够机灵,有两次做押款,因为田上收不到租,就是他接洽的。找了人来在楼下,她没下去,东西让他经手,他这一点还靠得住,因为他要她相信他。东西到了他自己手里能保留多久,那就不知道了。她只希望他到了那时候懂事些。

  她最大的满足还是亲戚们。前两年大爷出了事,拖到现在还没了,隔些时又在报上登一段,自从有了国民政府还没出过这么大的案子。亲戚们本来提起大爷已经够尴尬的,这时候更不知道说甚么好。据说是同事害他,咬他贪污盗窃公款,甚么都推在他头上。他被免职拘捕,托病进了医院,总算没进监牢。被她在旁边看着,实在是报应,当初分家的时候那么狠心,恨不得一个人独占,出去搂钱可没有这么容易。他家只有他一个人吃这颗禁果,落到这样下场。向来都说姚家子孙只有他是个人才,他会不知道那句老话,“朝中无人莫做官。”

  官司拖了几年,背了无数的债。大奶奶去求九老太爷夫妇,也只安慰了几句,分文无着。结果判下来还是着令归还一部份公款。他本来肝肾有病,恢复自由以后,出院不久又入院,就死在医院里。大奶奶搬到北京去住,北边生活比较便宜。那边还有好些亲戚,对他们倒还是一样,北边始终又是个局面。他们来了还有一番热闹。大家都说北京天气好,干爽,风土人情又好,又客气又厚道。

  “北边好。”银娣对她儿子说,“说是北边现在到处都是日本人。日本人来了是没办法,不犯着迎头赶上去,给人讲着又不是好话。”

  这两年好几家都搬走了。生活程度太高,尤其是鸦片烟。在上海越搬越小,下不了这面子,搬到内地去仍旧可以排场相当大。有时索性搬到田上去住,做起乡绅来,格外威风。明知乡下不平定,吃烟的人更担惊受怕。

  “祖上替他们在上海买房子,总算想得周到,”银娣对她儿子说,“到他们手里搞光了,这时候住到土匪窝里去。”

  在上海的人都相信上海,在她是又还加上土著的自傲。风声一紧,像要跟日本打起来了,那家新乡绅吓得又搬回来了,花了好些钱顶房子,叫她见笑。上海虽然也打,没打到租界。她哥哥家里从城里逃难出来,投奔她,她后来帮他们搬到杭州去,有个侄子在杭州做事。也去了个话柄。

  上海成了孤岛以后,不过就是东西越来越贵。这些人里还就是三爷,孵豆芽也要在上海,这一点不能不说他还有见识。有一个时期听说大爷每月贴他两百块,那时候大爷是场面上的人,嘴里说不管他的事,不免怕他穷急了闹出事来,于官声有碍。三奶奶那里也每月送一百块,大爷向来是这派头,到处派月敬,月费。世交,老太爷手里用的人,退休了的姨太太,以及她们收的干儿子干女儿,往往都有份。大爷一倒下来,她最担心的就是三爷怎么了,没有月费可拿了。好久没有消息,后来听见说他两个姨奶奶搬到一起住了。

  “现在想必过得真省。两个住在一块儿倒不吵?”

  “人家三爷会调停。我们三爷有本事。”

  “他现在靠甚么?”

  “他姨奶奶有钱。”

  “那一个呢?她也养活她?”

  “我们三爷有本事嚜。”

  “他也不容易,年纪也不小了。他那个大少爷脾气。”

  这都是揣测之词。大家都好些年没看见他。他用的人又是一帮,不是朋友荐的就是“生意浪”带来的,与亲戚家的佣人不通消息,所以他们这三个人的小家庭是个甚么情形,亲戚间一点也不知道。年数多了,空白越来越大,大家渐渐对他有几分敬意。在他们这圈子里现在有一种默契,任何人能靠自己混口饭吃,哪怕男盗女娼,只要他不倒过来又靠上家里或是亲戚,大家都暗暗佩服。

  “说是现在从来不出去。楼都不下。”

  她记得他曾经笑着对她说,“老了,不受欢迎了。”其实那时候还不到四十岁,不过没有钱了,当然没有从前出风头。

  他这人就是还知趣。他热闹惯了的人,难道年纪大了两岁,就不怕冷清了?他一辈子除此以外,根本没有别的生活。人家说他不冷清,有人陪着,而且左拥右抱,两个都是他自己拣的。他爱的是海——两瓢不新鲜的海水,能到哪里?他不过是钻到一个角落里,尽可能使自己舒服点,想法子有点掩蔽,不让别人窥视,好有个安静的下场。这一点倒跟她差不多。她近年来借著有病,也更销声匿迹,只求这些人不讲起她。他那边的寂静彷佛是个回声。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事。年数隔得越久,那点事迹也跟着增加。她对他有一种奇特的了解,像夫妻间的,像有些妻子对丈夫的事一点也不知道,仍旧能够懂得他。他至少这点硬气,不靠亲戚,家里给娶的女人他不要了,照自己的方式活着。他是最受不了寂寞的人,亏他这些年闷在家里,倒还是那样,她有时候就觉得自己变了个人。——穷极无聊倒也没来找她。这些年不见,也甚至于想着可以借两个钱。他知道没用。他就是还识相。

  她看着他跟她差不多情形,也是带着一厢情愿的成分。但是事实是处境与她相仿的人越来越多。自从日本人进了租界,凡是生活没有问题的人都坐在家里不出去做事,韬光养晦。所以不光是她的亲戚们,所有洁身自好的市民都成了像她那样,在家里守节。现在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节省起来,大家都省。她叫冬梅自己做煤球,蹲在后天井里和泥,格子布罩袍后襟高高撩起,搭在一方大屁股上,用一把汤匙捏弄着煤屑,她做得比佣人圆。

  不过她还是不会过日子,银娣火起来自己下厨房,教女佣炒菜,省油,用一只毛笔蘸着油在锅里划几道。玉熹吃不惯,要另外添小锅菜,她也怕传出去又是个话柄,不久就又推病不管了。家里外表也仍旧维持从前的规模,除了辞掉厨子,改用女佣做饭,现在许多人家都这样。不像卜家现在就是卜二奶奶自己下灶。卜家人多,一向闹穷,老太爷老太太都还在。娇滴滴的卜二奶奶,老爱吃吃笑着,从前跟她们妯娌们一见面就大家取笑的,现在总是上菜上了一半的时候进来,热得脸红红的,剪短了的头发湿黏黏的,掠在耳朵背后,穿着件线呢夹袍子,像个小母鸡,站在一边,彷佛事不关己,希望不引起注意。人家让她上桌,称赞今天菜好,她只帮着夹菜,喃喃地说声,“哦,虾球还可以吧?这两天虾仁买不到。”

  “卜二奶奶真有本事,会做全桌酒席,”大家啧啧称赞,其实是骇笑,“就跟馆子里一样。炒鸡蛋炒得又匀又碎,鱼鳞似的,筷子都拣不起来。”

  在沦陷的上海,每家都要出一个人当自警团。家里没有男佣人的,都是花钱论钟头顾人。他们是卜二爷自己去站岗。玉熹亲眼看见,回来告诉她,卜二表叔瘦高个子,带着黑边大眼镜,扛着肩膀,扬着脸似笑非笑的,带着讽刺的神气,肩上套着根绳子,斜吊着根警棍,拖在袍襟上。

  “他们人多。”她说,“我们人不多?”她现在孙子一大堆,不过人家不大清楚,他们很少出来见人。

  现在一提起她家总是说,“他们现在还是那冬姑娘?”憎恶地皱着眉笑着,扮个鬼脸。“就是她一个?也没有再娶?……几个孩子了?”

  她没给儿子娶填房,比逼死媳妇更叫人批评。虐待媳妇是常事,年纪轻轻死了老婆不续弦,倒没听说过。

  她听见了又生气,这些人反正总有得说,他们的语气与脸上的神气她都知道得太清楚了,只要有句话吹到她耳朵里,马上从头到尾如在目前。她就是这点不载福,不会像别的老太太们装聋作哑,她自己承认。

  有许多亲戚都不来往了。有人问起:“二太太还是那样?”还是一提起来就笑,“怎么老不听见说?”

  “她有病,”机密地低声解释,几乎是袒护她,“她是胆石。”她有病是两便,大家可以名正言顺地不找她,她自己也有个借口。

  “他们现在怎么样?”

  “他们有钱。”声音更低了一低,半䀹了䀹眼,略点了点头。

  “现在还是那冬姑娘?几个孩子了?”

  孩子太多,看上去几乎一般大小,都是黑黑胖胖的,个子不高,长得结实,穿着黄卡其布短袴,帆布鞋,进附近一个衖堂小学。到了他们这一代,当然都进学堂了。家长看不起这些学校,就拣最近、最便宜的,除此以外也无法表示。放了学回来,在楼下互相追逐,这间房跑到那间房,但是一声不出,只听见脚步响,像一大群老鼠沉重地在地板上滚过来滚过去。楼下尽他们跑,他们的父母搬到楼下住了。那一套阴暗的房间渐渐破旧了,加上不整洁,像看门人住的地下层,白漆拉门成了假牙的黄白色,也有假牙的气味。下午已经黑魆魆的,只有玉熹烟铺上点着灯。冬梅假装整理五斗橱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看见旁边没人,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烟铺跟前。她的背影有一种不确定的神气,像个小女孩子,旧绒线衫后身往上缩着,斜扯着黏在大屁股上方,但是仍旧稚拙得异样。

  “买煤的钱到现在也没给,”她咕噜了一声,低得几乎听不出,眼睛不望着他,头低着,僵着脖子,并没有稍微动一动,指出楼上。

  玉熹袖着手歪在那里,冷冷地对着灯,嘴里不耐烦地嗡隆了一声,表示他不管。

  一群孩子咕隆隆滚进房来,冬梅别过身去低声喝了一声,把他们赶了出去。

  楼上因为生病,改在床上吸烟,没有烟铺开阔,对面没有人躺着也比较不嫌寂寞。一个小丫头在床前挖烟斗,是郑妈领来给她孙子做童养媳的,拣了个便宜,等有便人带到乡下去,先在这里帮忙。银娣叫她小丫头,也是牵冬梅的头皮,有时候当着冬梅偏要骂两声打两下。现在堂子里成了暴发户的世界,玉熹早已不去了,本来是件好事,更一天到晚缩在楼下。这冬梅太会养了,给人家笑,像养猪一样,一下就是一窝。她这样省俭,也是为他们将来着想,照这样下去还了得?这年头,钱不值钱。前两年她每天给玉熹三毛钱零用。堂子里三节结帐,不用带钱的,不过他吃烟的人喜欢吃甜食,自己去买,出去走走,带逛旧货摊子,买一支破笔洗,一锭墨,刻着金色字画,半只印色盒子,都当古董。自己家里整大箱的古玩,他看都没看见过,所以不开眼。三毛钱渐渐涨成一块,两块。改了储备票又一直涨到二百块,五百块。

  今年过年,大家都不知道给多少年赏。向来都是近亲给八块,至多十块,远亲四块。照理应当看她给多少,大房不在上海,她是长房,不能比她多给。所以她生气,那天卜二奶奶来拜年,她拦着不让她多给钱,就把这话告诉她,让她传出去给姚家这些人听听,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现在大房搬到北边去了,老九房只有儿子媳妇,九老太爷夫妻俩都过世了。这些亲戚大家就是老九房阔,不过从前有过那句话,九老太爷这儿子不是自己的,其实不是姚家人,不算。剩下还就是她这一房还象样,二十年如一日,还住着老地方,即使旺丁不旺财,至少不至于像三房绝后。大房是不必说了,家败人亡,在北京,小女儿又还嫁了个教书的,是她学校的老师。

  人家说女学堂的话,这可不说中了?大奶奶不愿意,也没办法,总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是师生恋爱,”大家只笑嘻嘻地说,“从初中教起的。”年纪那么小!二儿子在北京找了个小事当科员,娶的亲倒是老亲,夫妻太要好了,打牌,二少奶奶在旁边看牌,把下颏搁在二少爷肩膀上。大奶奶看不惯,说了她两句,这就闹着要搬出去住。——还打牌!人家还是照样过日子。

  “大太太现在可怜啰,”大家都这么说,“现在大概就靠小丰寄两个钱去。”

  她大儿子在上海,到底出过洋的人有本事,巴结上了储备银行的赵仰仲,跟着做投机、玩舞女。他少奶奶也陪着一班新贵的太太打牌,得意得不得了。等日本人倒了怎么样?德国已经打败了。日本也就快了。她对时事一向留心,没办法,凡是靠田上收租的,人在上海,根在内地,不免受时局影响。现在大家又都研究“推背图”,画的那些小人一个个胖敦敦的,穿着和尚领袄袴,小孩的脸相也很老,大人也只有那点高,三三两两,一个站在另一个肩上,都和颜悦色在干着不可解的事。但是那神秘的恐怖只在那本小册子的书页里,无论甚么大屠杀,到了上海最狠也不过是东西涨价。日本人来不也是一劫?也不过这样。日本败下来怕抢,又怕美国飞机轰炸,不过谁舍得炸上海?熬过了日本人这一关,她更有把握了,谁来也不怕,上海总是上海。又不出头露面,不像大房的小丰,真是浑。他大概自以为聪明,只揩油,不做官。想必也是因为他老子从前已经坏了名声,横竖横了。大爷从前做过国民政府的官,在此地的伪政府看来,又是一重资格,正欢迎重庆的人倒到他们这边。

  “仗着他爸爸跟祖老太爷,给他当上了赵仰仲的帮闲,”她对玉熹说。

  “小丰现在阔了,”大家背后笑着说,还是用从前的代名词,“阔”字代表官势。但是从前是神秘的微笑,现在笑得咧开了嘴。见了面一样热热闹闹的,不过笑得比较浮。民国以来改朝换代,都是自己人,还客气,现在讲起来是汉奸,可以鎗毙的。真是——跟他们大房爷儿俩比起来,那还是三爷。三爷不过是没算计,倒不是他这时候死了,又说他好。去年听见他死了,倒真吓了一跳,也没听见说生病。才五十三岁的人,她自己也有这年纪了,不能不觉得是短寿。当然他是太伤身体,一年到头拘在家里,地气都不沾,两个姨奶奶陪着,又还不像玉熹这个老是大肚子。他心里想必也不痛快,关在家里做老太爷。替他想想,这时候死了也好,总算享了一辈子的福,两个姨奶奶送终。再过几年她们老了,守着两个黄脸婆——一个是老伴,两个可叫人受不了。听说两个姨奶奶还住在一起替他守节,想必还是一个养活另一个,倒也难得。她看着这些人的下场,只有他没叫她快心,但是她到底是个女人,从前和他有过那一场,他要是落得太不堪,她也没面子。他那时候临走恐吓她的话,倒也不是白说,害她半辈子提心吊胆,也达到了目的。

  后来又听见说王三太太去看过他两个姨奶奶一次,两人住着一个亭子间,就是一张床,此外甚么都没有。她们说:

  “一天到晚还不就是坐坐躺躺。两人背对背坐着。”

  她听了也骇笑。

  “多大年纪了?不是有一个年纪轻些?其实有人要还不跟了人算了?这年头还守些甚么,不是我说。”

  大家听见刘二爷郎舅俩戒了烟,也一样骇然。都是三十年的老瘾,说戒就戒了,实在抽不起了。窘到那样,使大家都有点窘。每次微笑着轻声传说这新闻之后,总有片刻的寂静。现在不大听到新闻,但是日子过得快,反而觉得这些人一个个的报应来得快。时间永远站在她这边,证明她是对的。日子越过越快,时间压缩了,那股子劲更大,在耳边呜呜地吹过,可以觉得它过去,身上陡然一阵寒飕飕的,有点害怕,但是那种感觉并不坏。三爷死了,当然这使她想到自己,又多病。但是生病是年纪大些必有的累赘,也惯了。

  她抹了点万金油在头上,喜欢它冷凉的,像两只拇指捺在她太阳心上,像是外面来的人,手冻得冰冷的,指尖染着薄荷味。稍一动弹,就闻见一层层旧衣服与积年鸦片烟熏的气味,她往里偎了偎,窝藏得更深些,更有安全感。她从烟盘里拿起一支镊子来夹灯芯,把灯罩摘下来,玻璃热呼呼的,不知道为甚么很感到意外,摸着也喜欢。从夏布帐子底下望出去,房间更大、屋顶更高,关着的玻璃窗远得走不到。也不知道外边天黑了没有。小丫头在打盹。反正白天晚上睡不够。

  她顺手拿起烟灯,把那黄豆式的小火焰凑到那孩子手上。粗壮的手臂连着小手,上下一般粗,像个野兽的前脚,力气奇大,盲目地一甩,差点把烟灯打落在地下。她不由得想起从前拿油灯烧一个人的手,忽然从前的事都回来了,蓬蓬的打门声,她站在排门背后,心跳得比打门的声音还更响,油灯热烘烘熏着脸,额上前浏海热烘烘罩下来,浑身微微刺痛的汗珠,在黑暗中戳出一个个小孔,划出个苗条的轮廓。她引以自慰的一切突然都没有了,根本没有这些事,她这辈子还没经过甚么事。

  “大姑娘!大姑娘!”

  在叫着她的名字。他在门外叫她。

  (全书完)